“这不好。”她坚定的开口:“只要伤害到自己就是不好。”    他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女子的额角:“有什么不好?原本那么多人该伤心,如今只有一个人伤心,这有什么不好呢?”他笑:“我小时候啊,常常能看到我爹受伤的样子。”余亦指着自己的心口道:“我小时候是个爱哭鬼,哪怕受了一点点的伤都要哭爹喊娘闹上一阵,大伙虽然笑话我可也都是真的心疼我。所以那时候我不懂,我爹都伤成那样了,为什么不哭呢?是不是知道长大了人便不会再感觉到疼痛。”  他低着头望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揪住自己心口的衣裳道:“当我真成了大人,我便明白,哪里是什么长大了便不知道疼了,只是长大了便没有呼痛的资格。”  鱼儿从水中跃出,激起水花后再落下,余亦的声音似是破碎在眼前:“就好像是凌城一样,既然你们所有人都希望他不知道,他便装作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好?他若是知道,你们便会怜惜他,愧对他,若是他伤心,愧疚,你们也会如此。他本是伤心人,却害怕牵连你们一同伤心。不如装作不懂,众人都省心。”    “旁人的安慰,在你眼底就是这么一文不值的连累吗?”她蹙眉。    “你知道被安慰的人会失去伤心的资格吗?”乐正余亦耸肩:“本就是如此,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安慰了旁人,旁人就应该抬头挺胸的去面对明日升起的太阳,将昨日的伤心尽数丢掉。若是无法丢掉,那些安慰的人便会认为,我已经安慰了你,你为何还是如此伤怀?”小侯爷失笑:“可是凭什么呢?为什么被安慰了就一定要好起来,伤心的人到成了罪人。花影妹妹你要知道被安慰的人连伤心的资格都会失去……”    他的话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对虚空中的某个人说,语调带着深深的怒意和不甘:“既然所有人都不期望这件事被知道,那装作不知道,又有什么错呢?”    百里花影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余亦面上一阵吃痛,臂上的伤口被捏住,刺痛中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这样的,余亦。”  坚定,温柔:“至少,我不是这样想。安慰的话语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话语,伤疼这种东西就像是心中从生至死的枯木,凌城也好,你也好,你们谁都不需要活在旁人的期待之下。需要回应的安慰不要也罢。真正希望伤口好起来的人,并不在乎朝夕。”    他笑:“所以,你已经决定了?”  她用力点头:“你的秘密也好,案件的结果也好,我要真相。哪怕很可怕,很残忍,我也需要真相。”  “若是真相会毁了所有的人呢?覆巢之下无完卵。”二人在溪边落座,小侯爷道:“杨飞絮身为暮家的儿媳,若是我们揭露了暮家这些年作恶的全部真相,她也必然无法逃脱。柳大人到时候又要面对怎样的困境,你可想过?”  百里花影一怔,无言可答。    “这就是现实和真相,阴暗,恶心,痛苦。揭露一个真相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其中绝望奔溃。若是你真的窥探到了全部,以如今的你可以承受多少?不断的窥破真相,你看到的绝望便会越多,那样……也没有关系吗?”    她望着戏水面上的落霞,最后歪着身子靠在余亦的肩头:“你知道真相为何被称为唯一吗?”  女子的声音伴着清凉的夕阳晚风,他静静的听着,她缓缓的说着:“咱们至今为止办的案子几乎都和从前扯上关系,他们所有人都多多少少被谎言束缚着,那样多的冤假错案也是谎言的奠基,每当真相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多少犹豫过,怀疑过,可最后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她伸手与余亦十指相扣:“说到底如今这些所谓带来绝望的真相,全部都是因为从前撒下的谎,所以带来伤痛不是真相,而是谎言。”  “我知道你方才的意思,可是余亦……想用谎言来阻止悲剧是妄谈。谎言本身便是悲剧。悲剧怎么可能阻止悲剧呢?”  她仰起头拉紧身边余亦的手:“因为有事情发生,就会有人受伤,放任不理就会不断的重复,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揭穿,总有一天。”    他轻轻点头。    二人在溪边依偎的看着霞光,百里花影望着他手臂上流出的一脉血水,慌乱的挽起那人的衣袖:“你伤口裂开了。”  小侯爷轻轻摇首:“不是什么大事。”他将那血随意用溪水洗去,而后拉过女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接着靠着,我喜欢这样。”  又这样许久,百里花影将下巴放在他的手臂上,似是撒娇的开口:“你可以试着依靠我。”  “你?你武功这么差,我不保护你就已经算是厚德了,依靠你?你打算早点去见阎王爷吗?”他嫌弃的打量着她:“人也不太灵光,朝局政史一点都不懂,酒量也不好,怎么依靠你?”  百里花影也是多有傲气之人:“那你教我啊。”她怒瞪着面前的男子,若盛放的艳色芍药:“武功,断案,观察,分析朝局,这些我全都会去学!我一定会追上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就能依赖我?”  小侯爷面上立刻落满红霞,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你现在也挺好的,没必要为了让我依靠就去学。”他有些抗拒的蹲下来,而后涨红了脸大喊道:“你要追上我了,我不是很没有面子吗?男人就是要保护女人的啊。再说了!你那么强我还怎么保护你?”  “你总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吧。”  他静然了几分后,拉起人道:“我教你轻功吧。好歹你要有个逃命的本事。”    霞光万丈,此间红尘喧嚣无停,这样的温软的风中,她倏然的笑了。  望着那样的曼妙的笑意,只觉心旷神怡,男子笑问:“怎么了?”  她盯着他,将那人微凉的手握在手中,字字认真道:“我啊,一定会抓住你的,不是常阳侯的残影,不是亦羽门主,不是盗帅。只是乐正余亦这个人,我一定会抓住你。”    月升日落。  夏侯南斗站在清暑殿中望着左右窗户,时候也不早了,余亦还是没有半分归来的影子。  他将手中的书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惊得四面昏昏欲睡的宫婢太监们纷纷愕然。他挥手将众人都遣了出去。  又过来半个时辰,窗外飘来两缕冷香,他这才安下心来。  余亦轻巧的跳上软塌,夏侯南斗叹气:“怎么弄到这个时候?”  “有些事情耽误了。”他仰躺在软榻上望着夏侯南斗面上的焦灼:“你怎么了?可是朝中有出了什么事情?”  “无事。”他微微摇首:“月婵过来告诉朕,明日她与左少将相约天香楼,你若是想要巧遇二人,便在那处寻他二人。”    他了然点头:“知道了。”小侯爷笑道:“你早点休息啊,南斗,明日还要早朝。”  “你昨儿半夜跑出去了?”  “哦?你怎么知道了?”  “整个宫中都在说昨夜仙人降下仙乐于皇城,是大吉之兆。朕稍稍思量便知是你昨夜又离门。”  “我睡醒了便睡不着了,所以……就跑了出去吹吹笛子。”    夏侯南斗却笑:“既然昨夜吹了笛子,今夜可愿抚琴一曲?”  “抚琴先等等。”他扬眉得意道:“这几日我新写了一曲,你可要一听?花影妹妹都还未听过。”  “成。”夏侯南斗半倚在软塌上,拍着他的后背:“那就听一曲。”    是夜,清暑殿中笛音缱绻,半凉,半伤,却也透着雨后新荷的清新之意,再听又感出两三分百花盛开的娇艳意味,闻此音者皆缓缓闭目,沉浸其中。    乐正余亦心中想着雨后初见花影的场景,一曲笛音更是多了几分欢然欣喜。    夏侯南斗却望着窗外的绿颜芭蕉,不知在怀念什么。    曲毕,乐正余亦深呼了两口,面色泛白,手成拳在心口重重的捶了两下,这才缓过。  “老毛病又犯了?”夏侯南斗叹气,对着外面静候的太监们道:“去叫御膳房炖一碗莲叶红枣羹来。”  伸手捂住锁骨下方的一处,那处密密麻麻的疼着,又缓了许久他才开口:“如今疼的次数越来越少,昭雪说再过三四年就不会再有疼感了。”  夏侯南斗从一旁的锦盒之中取出一小包黄纸所包的药粉:“一会儿融在羹里吃下去。”  “昭雪给你的?”他伸手取过左右看了看:“这药苦的很,他今早给我熬得药也恶心的紧。”  “那是他身为大夫想要给你涨点记性。”  “记性?”乐正余亦双手一伸,直接倒在软塌上,顶上房梁雕着盛放的牡丹,他歪着脑袋笑道:“南斗,咱们下棋好不好?”  听到下棋二字,夏侯南斗便了然,直接道:“说吧,你又想要什么?”  “嘿嘿。”他被拆穿之中只得意的欢笑起来:“我还想要什么呢?我想和宫里的女官们学怎么做首饰,如果可以的话,做衣裳也想要学。”  “尚服局就在宫里,你想要什么直接吩咐一声便可,何必自己去学?”  “送女子的东西还是自己去做较为奇巧。你不懂。”他讨好的笑着:“咱们下棋呗,我赢了六局,你就要让我去学。”  夏侯南斗挥手无奈道:“要去就去吧,明日你早些回来,我叫夏常德给你安排。”  “这么爽快?”他挑眉:“那这样好了,我做好的第一件衣服送给你,当做些谢礼。”  “……”夏侯南斗失语摇头,好半晌才怒道:“第一件肯定是做不好的,弄这些虚招子晃我,你愈发长本事了啊。”  “什么话。”他拍着桌子道:“我是这样的人吗?”男子稚气的傲然:“等我做好了,你就等着看吧。”  “好,我等着看。”夏侯南斗也并未放在心上。    余亦吃了药喝了甜羹,又对着窗外的月儿沉思了许久,才睡去。  睡的很沉,夏侯南斗将那包着药粉的纸包握在手中,盯着月色下摇晃芭蕉,那芭蕉后飘出一女子,潋滟如妖。  “南宫素来喜欢在给余亦吃的药里加上安睡的药物,可余亦总是喜欢与困意抗衡,年少时南宫还以为是药物出了问题,后来才知道,是余亦不肯睡。”女子的声音那样轻,下一秒便会消失不见。  夏侯南斗稍稍低下眼眸,她便若鬼魅幽然而入。    帷幔被一道劲风吹落,内殿与外殿由此隔开。  女子的脚步很轻,行走时半点声音都无,她坐在软塌上,伸手摸着余亦的脸颊:“你喂他吃了多少?竟然睡的这样沉?”  “一整包。”夏侯南斗如孩童般恶劣笑开,将手中的黄纸轻轻的晃动:“两日没睡便回来,昨夜只睡了三个时辰又跑了出去。”  “你不怕他察觉到?”  “余亦不会怀疑身边的人。”夏侯南斗也在软塌上坐下:“他太相信我,所以才会有下手的机会。”  “他确实应该多睡一些。”澹台绿水从怀中摸出一琉璃色的玉瓶,拉过南斗的双手,将玉瓶之中的白色雪丹倒在他手中:“我去了天山一趟,取了不少雪莲回来,师父将其制成了雪丹,有延年益寿,滋补之效,你吃吧。”她晃着药瓶:“还一颗给余亦。”  他毫不犹豫吃了下去,笑道:“你便是为了此事过来?”  “是也不是。”女子天真烂漫的笑道:“我想你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夏侯南斗颇为醋意的道:“朕倒是瞧着你更怜惜余亦的样子。”  “这小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师弟,也是家弟,身为长姊岂有不怜惜他的道理?”她伸手推了夏侯南斗:“你不会连这个醋都吃吧。”  他笑。    “这次斩杀三怪可是个辛苦的活计,他可和你说过细节?”  “并未。”  “近日莫要叫他劳累烦神,多休息才是正道,若是他有个好歹,我第一个和你拼命。”澹台绿水低眉笑道:“可明白?”  “江湖第一高手都开口了,朕若不是遵从,岂不是薄了你的面子?”  她嬉笑:“明日余亦可是要去处理私军一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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