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说笑了，禄怎么会知晓相国的脾气？只是凑巧罢了！使者既是告知我他是秦国相国，又说是穰侯，那必然是四贵之一，也算是秦国权臣，使者可说是也不是？”张禄娓娓道来。 “自然是。”王稽洗耳恭听。 “既然是权臣，那放眼七雄诸国，权臣都是一样的。”张禄再说道，却也点到为止，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如何一样？ 自然都是嫉贤妒能、刚愎自用、好高骛远、爱慕虚荣尔尔。 他不说破，自然也是怕隔墙有耳，那王稽也不是傻得，自然也就明了了，故连连点头赞同，心下更是佩服张禄。 当下驷车内，倒是一片寂静。 张禄从右襟口袋中摸出卜辞龟甲，想着也马上就要到咸阳了，起一卦，算是测测运数。 是下车躲藏小树林时在包袱中翻到的。 随手推演，再看卦象，张禄大吃一惊。 竟然又是一个睽卦！ 其性相悖，上火下泽。 这可是要告诉他什么？ 他不禁闭目遐思起来。 ——水火不容，互不相济。 ——上火下泽，相互背离。 水乃世间至柔之物，主阴；火乃世间至刚之物，主阳。 虽是相互背离，却又阴阳相生，刚柔并济—— 张禄倏忽间睁开了双眼，瞳眸炯炯有神，仿佛跳跃着洞察世间万物的智慧： 他明白了！这便是他与这秦国四贵的关系了，势同水火，水火不容，却又相生并济，共同在这函谷关内八百里秦川□□同生存！ 他不能立刻铲除他们！最开始自然要学会相处之道，然终究是互不相容，故，还要久久谋划，徐徐图之铲除之大事！ 王稽看着张禄那张跳跃着兴奋与通达的面容，却是陷入了迷惘之中，终究还是他才思不够么？叹口气，也只能贪图眼前举荐之功，傍身之了！ 郑安平一路经过两次恫吓，早已疲惫不堪，已是昏昏之中，不肖多说。 三人也算是各怀心思，竟是同抵咸阳城。 *** 咸阳甘泉宫。 宣太后正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这宣太后虽是年愈四旬，却如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脸上白皙圆润，虽然有着几丝若隐若现的皱纹，却也只徒增了岁月的风韵而已。 “太后娘娘，念夫人回来了。”有宫女袅娜移步进来，跪在台阶下，轻声细语禀报道。 宣太后突然睁开了那双吊梢眉下的丹凤眼，瞬间一道凌厉的眸光自眼眸中射出，只教人不敢直视。 就连那额前的步摇也因了这动作略略颤动起来。 “哦？快给哀家唤宣进来！”宣太后似乎很是兴奋，声线上有丝丝密密的喜悦在跳动。 “是！”宫女低垂着头倒退而出。 稍顷，只听得宫外寺人一声尖细嗓音突兀唱起“宣念夫人觐见”，便有一碧绿宫装袅娜美人，施展步履轻盈的莲步移到了宣太后下首红毯上。 声音婉转若低声莺啼：“妾身见过太后娘娘！”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宣太后从美人榻软垫上任人扶着坐起身来，一面命令道。 只见那唤作念夫人的美人盈盈抬首，长长的睫毛如扇般挺翘，徐徐展开来，露出一双如水剪瞳，清亮含泪眼，氤氲雾气浓，好一个沉鱼落雁的美人！ 若再瞧得仔细一些，竟能看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箜篌那金兰姊妹阿念！ “整体还好，就是清瘦了不少！来，快上前来，陪哀家好好儿说说话！”宣太后嗔怪着命令道。 能看出宣太后是极其喜爱阿念的。 只见阿念站起身，提了裙摆，竟是蹦跳着走上台阶去到太后身旁。 想来阿念也是极其喜欢宣太后。 “快和哀家说说，此番去齐国几年，可是涨了什么见识？”宣太后双手抚着阿念的胳膊，爱怜宠溺的询问道。 阿念顺势附上胳膊上太后那保养得当嫩若葱白的手：“禀太后娘娘，此番阿念同姐姐去齐国，真真是见识了不少... ...” 阿念于是便将自己在齐国的许多有趣见闻一一说给宣太后听，如数家珍。 从齐国的冰纨、绮绣、纯丽等绣品，到大河中的锦鲤，再到齐地热情奔放的女子，直滔滔不绝尔。 “好好好！阿念可有给哀家带些来瞧瞧？”太后被说的也是两眼放光，向往不已。 “自然是带了的！你快去让人把宫外马车上几个箱子抬进来！”阿念冲着宣太后笑了笑，转身随便指了一个宫女吩咐道。 太后也便不做声，纵着她喧哗，只摇头哂笑。 宫女见太后默许，便也袅娜碎步出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有寺人两人一队，队列成行，各带了许多精致木匣子鱼贯而入，最后几对，竟是抬了三个朱漆木箱子，瞧见寺人吃力模样，便也能猜测箱子有些重量。 宣太后命人一件一件取上来，由着阿念指指点点，介绍一番，好不热闹。 待稀罕物什一一过目完了，教人收拾起来，才重新牵了阿念的手。 “阿念的礼物，哀家很是喜欢，只是不知道哀家让你二人办的事情可是妥当了？” 阿念心中早有应对措施，就等着她询问呢！ “后胜大夫颇为怀念当日太后借道齐国之情谊，情意绵绵化作帛书一封，还请太后随阿念来读。”阿念拜倒宣太后脚下禀告道。 那齐国后胜大夫可是给她们太后写了好长时间、好长的一封帛书，以至于她和姐姐当日启程时，为着如何将帛书拿回来之事，消磨了几日几夜，这才想出了这般妙计将这万字帛书给太后拿了回来。 “帛书？不能在此拿给哀家看么？”宣太后又惊又喜又嗔又怒。 阿念笑着起了身，附在太后耳上呢喃几句，太后如枯木逢春竟是慢慢红了老脸，只羞赧随着阿念进了寝殿。 进了寝殿，只见阿念缓缓褪下了那身水绿色宫装外衫，再褪了其中的里衣，才赫然见阿念前胸竟是缠了厚厚的齐地临淄绣绢帛，阿念将绢帛缝接处递给宣太后，她轻盈踮起脚尖，若舞蹈般原地翩翩旋转起来，直直将那几尺绢帛尽数褪将下来，露出那盈盈不堪一握的那什么。 又麻利的将亵衣、里衣、外衫件件穿上，这才帮着宣太后将那几尺绢帛展开来，足足铺满了整个内殿。 宣太后一字一字低头看起来，眼神明明灭灭，颔首又抬起，寸寸眸光不离那缀满了文字的帛书，字里行间像是粘了磁石，让宣太后又是垂泪，又是欢喜，几乎不能自已。 阿念乖巧的站在一旁，既没有盯着帛书看，也不曾看向殿内任何摆设，只安安静静的低眉敛目看着自己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却原来当年宣太后还只是秦惠文王侍妾芈八子时，曾经因为与当时的惠文王元夫人发生龃龉之际，不得已借远道到齐国回楚国，请求庇护母子二人，当时接待太后母子二人的正是正青春年少的齐国后胜，如今已经是中大夫了。 世人皆知，秦国宣太后貌美多情，又正是青春正好，于是便与那后胜有了一段旖旎情谊，后来太后离齐入楚，再后来，回到了秦国，二人再不曾相见过。 因着二人身份、距离，只能将如火的热情相思尽数寄托在帛书之中。 此番箜篌二人得以到得齐国也正是寻了这个由头。 阿念原是昭王的念夫人，却因为此事被远送到齐宫，成为了齐王法章宫中的姬妾，不过这事昭王并不知情，只以为自己的夫人被母后送去办什么正经差事了。 此番能够受诏回来也是阿念禀报后胜已经娶妻缘故，这才让她用计回转秦国来。 当然其中真正的理由并不是宣太后交代的事情，而是女娲娘娘交代的事情，先按住不谈。 “结束了… …结束了… …结束了也好啊… …”看完帛书的宣太后确实踉跄几步，几欲摔倒在地。 阿念眼疾手快，忙小声喊一声“太后”上前扶住了宣太后，对上太后面颊，却是吃了一惊，这太后竟然泪流满面，痛苦似乎全数凝结在眉间。 她起初也只认为是露水之缘而已，想是太后闲来无事的消遣也说不定，哪知这太后竟是当真了，对那后胜… …竟是动了真情… … 阿念虽然只是一个狐狸，游戏人间几万年，却也懂得真情可贵，她心中立时钦佩起这位叱咤风云半生的太后来。 身处乱世，虽然是楚国公主，却还是逃不了雨打萍的命运，许多事情却是做不了主，只能任凭命运的水流载着四处漂浮。 “太后娘娘，可要宣太医？”阿念遂担心道。 扶着宣太后挨着床沿坐了，阿念又去房间案桌上倒了一杯热茶，只希望能够缓和缓和她的情绪。 “不必了，哀家只是心伤而已，不必惊动太医。”宣太后无力的摆了摆手，表示她还撑得住。 阿念也只好不再言说。 只默默陪着她流泪。 “阿念啊，你可爱过什么人？”她并没有看阿念，眼神聚焦不明，却是莫名让人伤感。 “阿念不懂。”阿念答道。 当然她没有说实话，但是按照此时她的年龄来说，倒也算实话。 阿念以为太后还会说什么，但是宣太后却仿佛陷在了自己的回忆中，只顾怔愣，不再言语了。 就在阿念以为一个上午都要如此虚耗在这甘泉宫时，有宫女的声音在寝殿外响了起来：“禀太后娘娘，穰侯来见。” 宣太后却是仿若未曾听见，只置若罔闻。 那宫女再禀一遍，太后还是怔愣，并无反应，阿念只好拜倒行礼：“太后娘娘，穰侯来见，妾身先行退下了。” 宣太后这才稍稍回神，挥了挥手，算是让她退下去。 阿念暗暗叹口气从甘泉宫偏门走了出去，唯恐迎面碰上穰侯。 当时昭王颇为怜爱她，这穰侯便总是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给昭王说教，让他离她远点，那她就再理他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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