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了甘泉宫的青石阶,嬴稷脸上的那些虚与委蛇的假笑才一一摘下。    脚步也匆匆起来,一旁常随小厮陡然见他们大王加快了速度,当下也不敢懈怠,亦步亦趋的跟上去。    嬴稷春秋正盛,体力自然不在话下,一口气攀上渭北登高台,全然不见喘吁之声。    待看到渭水波涛浪涌,似接天际的浩瀚气势之时,心下才渐渐宽阔起来,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伸开双臂,衣袂纷飞,任凭从渭水跋涉而来的夜风氤氲之气扑簌而来。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所有的隐忍,都是值得的。    他总有一天会睥睨天下,让所有人仰俯,傲视苍穹,君临天下的那一日,只盼望如今这些设法阻碍他的人有一天能够亲眼看到。    “正是那小武来甘泉宫禀报的吧?”凭栏许久,他缓缓睁开双眼,视线依旧定格远方,却是在问询身后的小厮。    面上波澜不惊,声音不抑不扬。    “禀我王,正是。”那小厮显然是个心腹侍卫,单膝跪地,恭敬答道。    “明日发落,杖责八十,永不叙用。”他的声音轻凛寒冽,不带一丝温度,仿若混合了渭水夜风的冷意。    “是。”那侍卫未曾起身,依旧单膝跪地答道。    自他前日遣他盯着那寺人小武之时开始,他便知道,他的王要有动作了。    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王,他始终坚信他的王,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而又是最有韧性的王,他所有的不得已有一天终会舒展开,磨砺尽,则宝剑出。    他愿意做他的王第一把宝剑!    “那日遇到的那个人可是打探过了?”嬴稷再问道。    “姓名张禄,原是魏国大梁人,本名范雎,素有高才,舌辨机敏,因追随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一事,遭须贾并魏国相国魏齐嫉恨陷害,后被人救助,逃亡具茨山,因来咸阳。”侍卫沉声答道,有条不紊。    嬴稷徒劳的拢了拢涨满了夜风的衣袂,满意的点了点头,不知是满意侍卫,还是满意侍卫口中“素有高才”的范雎。    “可知是谁将之渡来咸阳的?”嬴稷明显对这个人感了兴趣。    试问有哪个心有谋略的君王不好贤士?又试问有哪个好贤士的君王不爱惜如范雎这般能隐忍、有辩才的高士?    何况他那般隐忍的气度并那般不甘屈居人下的做派,与此时的他自己又有诸多相似,怎能没有惺惺相惜之感?    “是谒者王稽,出使魏国时,将之渡咸阳。”侍卫答道。    “魏冉可曾知晓?”嬴稷又问道。    “还不曾。”侍卫答道。    “明日朝会,单独留下王稽。”嬴稷吩咐道,同时也转了身,他那深邃的眼并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此刻发出炯炯之光。    “是。”侍卫应承道。    嬴稷也不再留恋,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登高台上的阑干,朝着状有千层的台阶而下。    他觉得他此时充满了力量,大展拳脚,一平抱负,不在此时,又当何时?    魏冉其势虽盛,但不过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而已;    他的母后,既然名义上已经放权,让她亲政,纵有千般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秦国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也不得不名义上随他,与他,暂时便够了;    至于华阳、泾阳诸君,接不过是仗着魏冉的势罢了,皆是外强中干之流,实在不许多费心神。    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  王宫里嬴稷摩拳擦掌,相国府中也是烛火通明。    正厅上上首,懒坐着相国魏冉,他从宫中抬回来不多时,便已经精神抖擞的醒了,此刻当真当得起精神矍铄四字了。    下首只坐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谒者王稽。    话说当日王稽从范雎下榻的馆驿中乘着安车离去后,本想着直奔王宫而去,他既在心里多了真诚为范雎奔走的心思,自然是想着再去王宫窃窃挣扎一番,想着万一今日大王心情好,就答应要见范雎了,也不说定呢?    却没料到,才在半道,便被同僚劫了去,原来是一同入士的同品级友人相聚,想着痛饮几杯并不妨事,见着了,也便凑个热闹。    前面说王稽其人性子爽直,不善交际,在朝中并无有几个推心置腹的同道中人,但推杯换盏之际,有几个点头之交亦不甚稀奇。    况乎这几位,也只是半道遇见了,凑个热闹而已,邀酒劝饮之事了了,自不必说。    便再说那王稽几人饮罢之后,不觉贪杯,竟已是日偏西时分。    王稽酒气并未散尽,当即兴味正浓,连安车也不坐,只摇晃着踏步街市,仆从们只能牵着马,跟随着,好在是日落鸦昏,街市上人烟渐疏,不复昼白之盛,也便没出什么值得玩味的笑话。    这时候,恰好被出宫醒转的魏冉派来寻他的人遇到,“请”到了相府醒酒。    那魏冉自出宫醒转之后,左思量,右忖度,总觉得他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该有什么六国游说之士进的来咸阳才是,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呢?    忽而记起当日谒者王稽作为揭君出使魏国,经湖县之境时的种种最为可疑。    便越想越觉得自己所思有理,无论如何也要将王稽叫来再细细盘问一番才是。    这才遣了家丁小厮前去谒者府邸传唤王稽,不料派去的人到得府上听闻,谒者并不在府上,一早便出门去了,一时好不扫兴。    正郁闷之时,竟是迎头遇到痛饮归家,还有些微醺醉意的王稽。    自是喜不自胜,连忙上前行了礼,说明来意,此时王稽并不通世事,只由着酒劲儿,壮壮怂人胆,胡乱的言辞拒绝,忙被后面跟随的小厮捂住了嘴。    这才成功将王稽带来相府。    魏冉才不管王稽是醉是醒,只命人拿冷水瓢泼几下而已。    王稽也就清醒了许多。    这才赶忙的作揖施礼:“下臣见过相国,不知相国莅临寒舍,有何指示?”    到底酒意不曾全醒,还当相府是自己家。    “谒者大胆,还不快快请罪,可仔细瞧着,这是相府!”一旁狗仗人势的侍者不消魏冉吩咐,便自行开口叱责起王稽来。    王稽被唬的只得重新怯怯懦懦的扫视一周,这才冷汗淋漓的连连匍匐行礼:“下臣眼拙,下臣有罪,还请相国大人大量... ...”    “罢了罢了。”魏冉被他哆嗦的声音叨的心烦,刀刻般的皱纹堆积到眉眼处,平添几分威严,随意的挥手示意那侍者退下。    王稽在一旁自是战战兢兢,不敢搭话。    待侍者退下了,魏冉才开口质询道:“大胆王稽,你可知罪!”    这一声着实浑厚,若寺院钟声,本就匍匐着的王稽这下直接贴在了地上,本就哆嗦的身子,此刻更是如筛糠。    “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也不敢问询自己究竟有何罪,只顾喃喃应着,唯恐一个乖逆便惹出新的罪过。    “既然自知有罪,便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偷渡那些专事蛊惑君心、祸国殃民的六国游说之士的?”魏冉见他磕头如捣蒜,并没有多硬气,语气不由得和缓了些许。    王稽听闻此言,却是心下大惊。    眼珠滴溜溜在地上轮转一圈,却是胸中羞涩,并无有什么好的法子来应对这逼人的问询。    当即竟是默然。    大厅里的侍者早被魏冉在斥退那名多嘴侍者之时,就被遣散干净了,偌大的正堂上厅内,除了摇曳不息、明明灭灭的烛火之外,便只有魏冉并王稽二人而已。    故大厅内寂静的掉落一根绣花针,声音也是清晰可辨的,呼吸也便清晰起来。    魏冉清晰的听到了王稽慌乱的呼吸声。    心中的怀疑几乎变成了肯定,他自觉不必问询这王稽,那答案也是呼之欲出了,那这王稽之心,也是昭然若揭的:    必然是要帮衬着嬴稷那垂髫小儿造势,好除掉他们这些人!    这他是断然不能容忍的!    可是眼下他并不急于处置王稽,只因他还不曾查到带来的那人姓名为何?能力如何?    这王稽还是有用的。    更何况,他不是看不出来,这王稽现在正得嬴稷欢心,他动他岂不是明目张胆的担上跋扈擅权的恶名了么?    纲邑寿阳二县邑还不曾十拿九稳,他断然不会因着这点子事儿,便同嬴稷小儿翻脸的!    故,才将将挤出了这点子耐心陪着他在这里苦耗。    “冤枉啊!相国冤枉!就是给稽十二分的胆量,稽也是断然不敢违逆相国之意的啊!”王稽匍匐大声疾呼喊冤。    他思虑良久,却是怎么也没个理想的进退之法,索性心一横,来个死不承认算了,此时大王正青睐他两眼,料想着魏冉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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