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笙暖抬眼望了摆满桌子的糕饼小食,还有放在小炭炉上煮沸水的手提铜壶,精心准备装食物的素雅碟盏杯盘,适合他们身高的矮几锦凳,以及放的位置,是在一处敞亮木窗,上悬有湘妃竹子编成的捲帘,下吊结有同心结嫩黄的双尾流苏,在随远方吹来的徐徐清风摇曳,映着几株种在附近含苞待绽的百年红梅老树,更添几分古典的意趣。    差就差在没有一条乾淨的细渠,在多加几位三五好友齐聚一堂,就能够来一场别开生面曲水流觞的宴席。    他蓦地想起那张眉眼带笑的倩容,在他面前掰手指数了今天又学几道菜肴做法的娇憨姿态,惹得他心头一阵柔软。    俞笙暖在探向距他不远的闵崇文,亦是笑的和蔼可亲,邀请的语气真挚,没有参杂一丝的虚伪。    人家待他一片赤忱,他何必端起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他的品阶是比身为宝山乡三城隍的闵崇文要高。  也是担着县城隍庙首席文判官的名衔在其他机构行走往来。    可城隍品阶无论在怎麽低,终究是管一境生灵,发号施令的主子。  可判官品阶无论在怎麽高,终究是掌生死记案,协助城隍的部属。    是非曲直,他内心自有一套衡量的标准。  万万不敢仗着自己是新竹三位城隍倚赖的臂膀,在其他的小城隍面前拿大,反倒是紧守上司下属的尊卑次序,该给他们的礼遇一样不会少。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世事太难预料。  焉知哪日他曾打交道过的其中一位,会不会变成他的顶头上司呢。  敬着,尊着,做好本分待人接物总是没错。    他扬起一抹妖艳若芍药的魅惑微笑,朝闵崇文一颔首,温和地道:“三城隍爷既是有烹茶叙古今的雅意,甚至不惜抛却尊卑伦理,邀下官入席,若下官断然拒绝,一则败了三城隍爷的兴致,二则显得下官不识抬举,岂不辜负这一桌的美食佳肴,也辜负了窗外的佳景如画?”    闵崇文听出他有入座陪伴的意愿,偏偏就是不肯直率地表达。  非得要讲了九弯十八拐的话,彰显他的文学底藴厚实。  若按他以往当村城隍的习惯,早就髒话连篇的问候他祖宗十八代了。  哪还会文绉绉的打着官腔,玩着欲拒还迎的游戏。  浪费口舌,浪费时间。  他乾脆做动作给俞笙暖瞧,免得他届时又要卖弄騈四俪六的词藻,拖延了用午膳的时辰。    闵崇文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讲,却是自如意垛走下三个臺阶,朝矮几的主位走去。“早膳为了赶着要和值夜二城隍交接,就用了两颗白馒头配了一碗咸粥,顾不上细嚼慢咽,草草地囫囵吞了,连其他的小菜都没夹来吃一口,接着要忙着招待你的事情,连杯茶都没喝一杯,好不容易捱到了现在,放着满桌的糕饼美食不吃,却要听你的长篇大论,虐待我早就唱了空城计的五脏庙––––”他像个孩子似地嘟嘴抱怨:“昭慧,你很不够意思,你想学大媳妇儿小女娃饿肚子瘦身,可别拉上我。”    他在矮几的锦凳前驻足,脸朝俞笙暖一撇,瓮声瓮气地催促:“常言道:〝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二次请你入座。”言下之意在清楚不过:不要学那些闺阁千金扭扭捏捏,要嘛就赶紧入座,吃饱喝足了,要聊天要下棋要行令要划拳,他都会奉陪到底,绝不会半途而废。    俞笙暖毕竟是个和各处上司周旋过的老经验,知道了闵崇文藏在严厉词锋下的用心,不想跟他在玩什麽三推三请的虚礼,含笑地自玫瑰圈椅起身:“既是三城隍爷热情相邀,那下官盛情难却。”    他边说边走到背对大门的锦凳前,朝闵崇文抱拳作揖:“感谢三城隍爷的热情款待,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闵崇文的脸色如雨后初晴,同他笑着摆摆手:“既是这样,那还不赶紧入座。”他忽地想到什麽,在补充一句:“在这桌面上,不论尊卑,不叙伦理。”    “从此刻起。”闵崇文清楚地伸出食指比了俞笙暖指出:“你,昭慧是从新竹远道而来的客人。”他拍着自个儿的胸膛:“则我,闵崇文是负责招待你吃喝玩乐,食衣住行的东道主。”    他对俞笙暖在重申一遍:“你可记得了?”  俞笙暖见他煞有其事的问道,遂端正了态度,郑重的颔首:“我明白了。”  闵崇文耳裡听到他这次应答没带上〝下官〞二字谦称,遂满意地比了比在他面前隔了一桌的锦凳:“你坐吧。”    “好。”俞笙暖在与闵崇文问答的一来一往间,明白了他的真实用意。  他是不想俞笙暖要有任何的压力,陪着他吃顿饭。  单纯的以朋友身份做交流,放鬆他紧绷许久的精神。  这两三天不在为新竹城隍庙的诸多公务烦扰。    他先在闵崇文前落座。  闵崇文接在他后落座。    两个人望着壁垒分明小碟碗筷的置放,再仔细瞧着五彩碟子上呈着的各类糕点小食,都是合乎自己身子精神状况下去烹煮而成。    俞笙暖感激闵崇文的照顾周到。  闵崇文却诧异大厨房上值大娘的灵巧,在他眼下十几盘小碟装着的点心,都是偏开胃温和的吃食。    像这碗梅子菜心粥,取的米即是长在大陆的东北大米,还是要挑新产的大米,配上醃过一年的话梅,刚抽芽的肥嫩花薹。    把附在大米上的杂质用清水洗乾淨,再用少许的香油和咸巴醃制两刻钟即行。  话梅一样浸两刻钟的水,在捞起来皮拨下,去除裡头的硬核。  花薹却是要用水清洗数次,在切成像牙籤的细丝。  将话梅和花薹合在一起浸泡。    待开始煮了入味的大米,等熬到有薄薄的粘稠汤汁浮现,就可以把浸泡好的话梅跟花薹丢进去,再拿盖子盖紧陶锅,在熬个一刻钟,把盖子揭开,拿勺子舀出放在碗中就可以。    他在那一百五十年期间,曾轮到东北穷山恶水的小村治理,在使术法化身做普通的凡夫俗子,路经一处茶肆,被热情的店家招待进去,随意捡了张桌子坐,想要瞭解当地的吃喝文化,就请店家推荐几道不错的小食,在听了之后他点了这碗梅子菜心粥来垫垫肚子。    时隔多年,没想到他仍会在千里之外的新竹县宝山乡遇到。  只是不知道旧时那碗的梅子菜心粥,跟现下的梅子菜心粥是不是相同的滋味。  他很期待。    当闵崇文想要伸手端起梅子菜心粥的碗要来吃时,眼角的馀光扫到一旁的糕点,整个人立刻愣住,连俞笙暖喊他,他彷佛都是处在魂飞霄汉的恍惚状态,半晌都没回应。    “三城隍爷,三城隍爷……”俞笙暖一入座,就在候着闵崇文发话,但观他久久没有动静,甚至是有盯着一盘糕点在出神,他碍于餐桌上的礼数,决定啓口唤他官名,把他失散的注意力全部拉扯至脑袋,帮助他恢復理智。    一连叫了闵崇文三城隍爷几声,依旧没得到他的一个注视。  俞笙暖蓦地想到了他在入座前的那一段言论,颇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唇,想要喊他的名又喊不出,想要叫他的字却不瞭解他的字叫什麽,两片唇开开阖阖了好一会儿,但见到他一直没有反应,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先在内心长叹一息,终究喊出来:“闵崇文、闵崇文、闵崇文……”    连续喊了好几次,才把他从往昔的绵长记忆裡叫醒。  闵崇文的神识一归体,率先鑽入耳朵裡是俞笙暖不断的呼唤,引得他呆滞的瞳仁转而望住他,问出了让他非常哭笑不得一个问题:“昭慧,刚刚是你在叫我吗?”    不然会是站在角落的那两位奴僕吗?俞笙暖暗暗地吐了他一句,可却是温声地解释道:“刚刚瞧着您对这一桌的糕饼小食盯了良久,还以为您不满意今日当值厨娘作的手艺,正思索着是要等您自个儿回神呢?或者是叫一叫您的名字,让您自个儿拿捏惩罚的分寸,看是要请旁边的心腹去大厨房当着众人的面斥骂?还是要革其几个月的银米?要不在降一阶,打回去做粗使的工作?”    这个俞笙暖在文判官的位置待的长了,怎麽想的淨是些责罚规矩。  不会是别的事情呢?例如他是因为什麽小食勾起了往昔的回忆;或者他是因哪件案子在困扰思绪,斟酌着量刑的大小……    这样他的神职生涯太过平凡无奇,没有新鲜危难的历练,对他将来要接城隍的职位,是一大致命伤。    在想要拼命力争上游的男魂眼底,刻板僵化,不知顺势机灵应变,是没有候补城隍职位的资格,更甭提是要把他当作正统的储备城隍来妥善地训练。     闵崇文被他的一席话给当场吓着,尚在沉浸五味杂陈片段的意识,迅速地落回了脑袋,他拿起摆在右边的银筷,比了摆在梅子菜心粥斜边一小碟子的双捲如意凉糕,上边有着五彩缤纷渐层的颜色依序而下,分别是:淡绿、浅紫、素白、鹅黄、澄橘。    “这一盘是五彩如意凉糕,是採取糯米粉、澄粉、糖粉用滚过的沸水烫成雪花麵团,在把南瓜和紫薯洗淨去皮,放在蒸笼裡蒸到熟透了,放在碗裡用小杵捣成泥,晾置在一旁。”闵崇文在对着俞笙暖细细地描述五彩如意凉糕的作法:“挑选优质的信阳毛尖,择出杂梗后,放进石钵裡用木钵研磨,磨个小半刻钟,并准备滤网,反复地筛选倒回钵内在磨,直到颗粒成了均匀的细粉。”    “这时把雪花麵团分出三份,分别把南瓜、紫薯的和绿茶粉揉进麵团,再用木棍杆开成薄薄的麵皮,把不同颜色的麵皮一层一层照着顺序叠压,最后从另一边捲成双尾的造型,在拿刀子按距离切成单片,置入抹了猪油的盘子,摆在蒸笼裡蒸个大约一刻钟就能起锅了。“闵崇文的嘴角微微地展露了一抹莞尔,眼神透过这小碟子装得几片鲜豔夺目的五彩如意凉糕,遥望到了那段最艰辛的岁月。    也很佩服在物资什麽都缺的荒山小村,仅凭着自个儿曾吃过的零嘴小食,他特意将在脑袋盘旋很久的想法,请会煮家常菜的传令差娘,给了点凡间用的银钱,神像化身做一般的农家妇女,到小村固定的早市去採买了材料,回庙裡的简陋厨房,一遍遍地试验,才作出了这道如意五彩凉糕。    差便差在那时什麽都是克难的食材环境下,能提升到的口感滋味实在是有限。  他又倒回源头作通盘的思索,察觉出了这个小村种植作物的土壤问题,便亲自传召管理小村农作物收成好坏的土地公,咨询了几项看似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实则静下烦乱心思联繫在一起的几项疑云,答案就呼之欲出。    他在下去走在育有青葱稻苗的水田间,生产许多肥美野味的山林裡,种植诸多茶树的丘陵上,分别拣了三个区域的土壤,拿回庙裡找了一个贴身的心腹,协助他用不同的方法对这三块土壤作了实验,在配合气候下去做交叉分析,才发现这个小村的居民穷了百年不是没有原因。    而是在不同的地方种了不适合的农作物,才会导致收成不如预期中的佳。  亦不懂得做几项好吃的新奇零嘴糕点用篮子挽着,去到隔壁人口聚集较多的村落集市贩卖,赚点额外的银钱贴补家用。    他把这个小村目前的困难,执笔洋洋洒洒地列出了足足五大张的粗纸。  并在困难的字句下加了注记,还有很多的配套的解决方法。  打算要联络其他周边村落的城隍,聚集起来闭门商讨。    各出一项自己管辖村子有的农作物和人才,在暗地照着拟定的计划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施展,一起改变贫困的景况,大伙儿齐心协力的发村致富,累积可以升迁的功劳,将来各奔东西,彼此会记着这次的愉快合作,不论走到哪裡,碰到了熟人,多少会念着旧情,在公务上偷偷地搭把手。    这是你好我好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为什麽不要做呢?  再加上今年从头到尾的运势,他们这群小村的城隍都有推估个大概,在每两星期的固定聚会,都会提一嘴,更方便他们制定计划的细目,在慢慢延伸到一条直线,一个模煳的轮廓,最终出现的是一个宏伟框架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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