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代如亦和刘笑阳坐在茶楼里消磨了一整个下午。  一排雅座对面坐着几个身穿旗袍怀抱琵琶的婉约女子,口里正唱着评弹。细细软软的声调里,两个人坐在温暖的室内都很放松。  刘笑阳认真注视着台上的评弹,侧脸线条柔和,一只手轻轻地打着拍子,看得出来极为享受。  这样的环境里,就算谁有话想说也不会直接出声,代如亦想了想,给刘笑阳发了一条微信。  —你好像很喜欢传统的东西。    上次在茶山听到他唱的歌也是绵长委婉,古韵盎然。  刘笑阳余光里一直留意着代如亦的动作,当下就摸出手机来给她回了一条消息:  —嗯,我只接古装戏的剧本。  这几年来的确是没看到他拍过现代戏,代如亦回道:  —现在很多人都是演而优则唱,你倒是一首单曲都没发过。  连一首影视剧的主题曲都没有出现过,实在不太符合这个圈子的规律。  以刘笑阳的嗓音条件,应该早就被发掘了才对。  刘笑阳低头笑笑,敲了几个字过去:  —没想过要在这个行业里久待。  所以自然不会考虑更多的发展方向。  他只专注拍戏,有时候再跑跑宣传,多的一件事都不肯做,经常把林源气得吹胡子瞪眼。  代如亦看到他的回复,会心一笑,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就看到聊天界面上又多了一条消息:  —你想听的话,以后单独唱给你听。  代如亦回他:  —唱上三天三夜。  刘笑阳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从善如流回道:  —好。  代如亦收起手机,心神一荡,像吃了奶糖一样甜丝丝的。    沈从文先生在《边城》里写茶峒的男儿如果要向心仪的女子求亲,需要对她唱上三天三夜的情歌,故事里的傩送却只对翠翠唱了一个晚上。  篇幅不长的小说,却是凄婉刻骨。  代如亦不想做翠翠,但她如今也有了一个愿意对她唱三天三夜情歌的人。  何其有幸,她遇到刘笑阳。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总是过得比想象中快,在评弹声中顺带吃了晚餐过后,接刘笑阳的车就到了茶楼门口。  代如亦目送他上车,刘笑阳摇下车窗问她,“你要回福建么?”  “明天就走。”代如亦应道。  刘笑阳把一只手伸出车窗,小指对代如亦勾了勾。  她迟疑了不过两秒,就把手放在了刘笑阳的手心。  刘笑阳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福建见。”  代如亦也低声回道,“好。”  刘笑阳收回手,车很快开远,消失在了长街尽头的转角处。  代如亦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了。    次日早晨,代如亦坐上了去泉州的动车,在晚饭前拖着行李箱到了五店市。  五店市虽然是景区,但是在非节假日和周末的时候人就不算很多。她放好东西,看见桌上的花瓶里多了几枝百合花,她离开的时候还没有。  不用多看,她也知道那是假花。细竹条上贴纸做出来的手工假花,花间还喷了百合香水,足可以假乱真,第一次看的人绝对看不出来这是假的。  代如亦锁好门出去,在一处老街上找到了一个卖糖画的木屋,里头坐着个眉目清隽的老头,正盯着桌面仔细地浇着糖汁。  他发间斑白,皮肤上也起了一块一块的老人斑,但是眼周一块却干净温和,单看眉眼的话,完全猜不出他的年纪。  代如亦早把价目表记熟了,看也不看就直接扫码付款,“要个孙悟空。”  老人头也不抬,声音低哑道,“前面插的有,自己拿。”  他的普通话里带着老一辈人的闽南口音,每个字音都发得不干净,连成一句话听起来很有种沧桑味道。  “就要你手头上那个。”代如亦说。  老人没说话,手上稳稳地画完一个齐天大圣,等糖汁凝固以后把糖画装好递出了窗口,嘟囔道,“就你事多。”  代如亦把糖画接过来,眉眼带笑喊了一声,“师父。”    她师娘早逝,生前最爱百合花,据说出嫁的那一天手上还捧了一把香水百合。师娘年轻的时候,只要是百合不在花期的时节,师父就手工做纸百合送给她。几十年下来,她师父这手技艺已经练得堪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代如亦一看桌上多出来的纸百合,就知道她师父来过了,只是不知道离开泉州没有,于是打算出门去看看。  她师父待在这里的时候,白天没事就会出去卖糖画。  代如亦过来一看,果然就见他正坐在木屋里浇着糖汁。    岑鸣鹤见天色不早了,把屋子锁了,和代如亦往回走。  他双手负在身后问,“刚到?”  “嗯。”代如亦说,“在桌上看到了百合花,就出来了。”  岑鸣鹤说,“你今年回来得晚了。”  代如亦默了片刻答道,“有点事耽搁了。”  岑鸣鹤停下脚步,吩咐道,“脸转过来我看看。”  代如亦照做。  岑鸣鹤扫了她一眼,悠然道,“好事将近了吧?”  代如亦闻言奇道,“这就看出来了?”  比起不好意思,代如亦现在更多的感觉是惊奇。就算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能习惯她师父算命看相的高深莫测和精准无比。  岑鸣鹤淡淡道,“难道还需要在你脸上看出个洞来不成。看一眼,够了。”  “大师兄就不行。”代如亦说。  岑鸣鹤不以为然道,“十几年前的时候跟我学东西就吊儿郎当的,他那点水平也就够糊弄糊弄外行人。”    代归澜是岑鸣鹤门下传授技艺最杂的弟子,几乎是算命卜卦外国文学流体力学……什么都要学。  他究竟学去了多少要见仁见智,只有于茶道一途是早早地出了名。  “我说他懒散,我妈还说他那是出世的筋骨。”代如亦把王芸烟的话学给岑鸣鹤听。  “他一向就会讨芸烟的欢心,心眼太多。”岑鸣鹤摆摆手,“不说这个劣徒了,说说你。”  “……我?”    “对,你。”岑鸣鹤说,“我明天去海南了,趁着还没走,总要把你那是什么情况给摸清了。”  代如亦一听他这么快就要走,不舍道,“去海南干嘛,在泉州过冬也一样暖和。”  她师父四处云游,其实早就该走了,现在还留在泉州多半也是特意在等着她。  虽然心里很清楚,但是自从前几年岑鸣鹤开始游山玩水以后,他们师徒俩一年最多只能见一面,一次也没几天。她跟在她师父身边十多年,感情不亚于亲生父女,当然会舍不得他走。  岑鸣鹤不理她,只道,“你现在过得还高兴吗?”  代如亦愣了愣,眉眼低垂道,“高兴。”  岑鸣鹤露出见面以后的第一个笑,欣慰道,“好,那我就放心了。”    二十多年前他只在代如亦的满月酒上见过她一次,没想到再次见面就是她生了病,被代新醇夫妇送到他那里休养。  从再简单不过的和生人碰面都困难,到将她养到可以独自走出房门,岑鸣鹤和代归澜花了不少心血。  她十八岁那年高考完回来,开了门亭亭玉立地站在了门口。岑鸣鹤转头就去给早逝的妻子上了香,颤着手烧了一张“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纸条给她看。  他妻子尚且在世的时候,很喜欢冰雪可爱的小代如亦。只可惜多年后代如亦来到福建,她已经走了,错过了一段互相陪伴的缘分,岑鸣鹤便带着她的那份喜爱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代如亦。  到了现在,也已经十六年了。他身体健朗,代如亦喜乐安康,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晚餐吃得很简单,清粥小菜。  岑鸣鹤吃东西一向清淡,他在的时候,代如亦也跟着吃得清淡。  饭后代如亦去洗碗,岑鸣鹤出门散步。  她在苏州王芸烟不会让她做家务,只有回了福建,代如亦才会自己着手做家务。  她把一段时间没用过的餐具全都拿出来洗了一遍,快洗完的时候,岑鸣鹤回来了,坐在桌边修剪他的“百合花”。  等代如亦从厨房里出来,岑鸣鹤已经回房休息了。她师父上了年纪,又很懂得养生,向来是早睡早起。  代如亦见状也准备去洗了澡睡觉,想了一下又先给刘笑阳发了条信息报平安,进了浴室。  等她洗完了澡,从浴室一出来就看到了刘笑阳的回复,“我也在横店了。”  他昨天晚上应该就到了,见到她的信息竟然也这么跟着补了一句话来报平安。  代如亦莞尔回道:  —工作加油,晚安。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收到回复:  —你也是,晚安。    代如亦特意调了闹钟,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起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发现岑鸣鹤已经走了。  她特意早起,最后还是没能赶上送她师父一程。  按照惯例,岑鸣鹤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不喜欢有人送别,所以会一早就出发。代如亦就没告诉他,打算自己早点起来跟着去送一送,她师父也不能说什么。  没想到岑鸣鹤走得这么早,压根就没给她赶上的机会。  代如亦正兀自叹息,她放在卧室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刘笑阳打过来的视频通话。  代如亦走过去拿起了手机,正要接听,又突然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把身上的睡衣换了,梳理了一下头发才跑去接听。  还好刘笑阳还没挂断电话。    视频跳出来,画面先晃了一晃,过了几秒稳定了下来。代如亦看见有白色的小颗粒簌簌落下,远景里有人撑着伞匆匆来去,伞上也是白花花的一片。  一只男人的手忽然出现在镜头里,半截手掌下的手指修长白皙,十分赏心悦目。  刘笑阳跟她打了个招呼,把手收回去,淡淡道,“下雪了,给你看看。”  隔着屏幕看雪景,入眼一片全是冷色调,心里却觉得暖暖的。代如亦浅浅应了一声,“很好看。”    刘笑阳……竟然把她的一句看不到雪都记在了心上。  代如亦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似乎是感动,但喜悦中又有一些心疼。  “这么早你就在外面了?”代如亦问道。  “嗯。横店十二月份很难下雪,导演想借着这个机会提前拍雪景的戏。”刘笑阳说着,助理跑了过来,“笑阳哥,要上妆了。”  “知道了。”代如亦听到刘笑阳应了一声,又来跟她说话,“你知道初雪的寓意么?”  “知道。”代如亦柔声道。    她出不了门的那几年看了不少韩剧,自然知道这种经典桥段。  在韩国,关于初雪的传说很多,其中有一个说法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初雪就能永远在一起,刘笑阳想问她的应该就是这个。  刘笑阳听到她的回答,低低笑了一声,那头助理又催道,“笑阳哥,到你了!你在跟谁视频呢?”  助理八百年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刘笑阳跟人视频,八卦之心顿起。  鉴于刘笑阳佛系、想来也不会跟她计较,于是她心下一动,便偷偷摸摸地凑过来看,没想到刘笑阳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立刻就把手机举高了,助理只好悻悻缩到了一边。  刘笑阳换了前置镜头,代如亦在视频里看见了他的上半身。  他穿着不厚的针织衫和短款羽绒服,羽绒服的拉链没有拉上,脖子周边空荡荡的一片,露出了形状优美的锁骨。  刘笑阳似乎在往室外走,肩上发上很快就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映着他轮廓清晰的脸,格外冷冽好看。  他温声道,“我要走了。”  代如亦嘱咐道,“拉链拉上,戴条围巾。”  “好。”刘笑阳应了一声,视频画面一黑,通话结束了。    代如亦呼出一口气放下了手机,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往外看,外面天光大亮,一看就是要出太阳。  刘笑阳那边飘起了鹅毛大雪,她这里却是天气晴朗,差别可以说非常大了。  他穿得也太少了。上次刘笑阳的感冒最后就拖到了发烧,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代如亦想。  早餐后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要了刘笑阳的地址想给他寄点东西,刘笑阳却怕她麻烦,再三保证会注意身体,代如亦方才作罢。  等他过来了,泉州的冬天这么暖和,也不用担心他会被冻到了。  忽然之间,代如亦就开始期待和他见面的那一天了。她去了安溪恢复工作,在茶山边上拿着台历本一天天地划日期,等待着漫长的十二月份过去。    一月底,刘笑阳正在拍摄的电影官方微博发布了杀青宣传,刘笑阳也转发了这条微博。  原博的转发量是十几万,刘笑阳的那一条却在发出后的一小时内就破了百万,并且随着时间过去,转发数字还在节节攀升,一时间消息霸屏了各大娱乐网页版面,轻轻松松便又登顶了微博热搜。  代如亦看到消息后没多久,刘笑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宣布退出娱乐圈了。”  “刚看见了。”代如亦说。    刘笑阳转发了那条微博,庆祝电影杀青的同时宣布了自己即日起退出娱乐圈的消息,还在边上附了一张和晶娱合同到期的图片。  他和晶娱正式签约是在拍完《夜茶》的半年后,今年一月初他和公司的五年合约就到期了。  他选择这个时机发表声明,也是顺带给新电影做了个最大的宣传,后期的宣传他不会再跟进。林源和刘呈都参与了这部电影的投资,刘笑阳这么做也算是投桃报李了,尽己所能让他们多获得一点收益。  “我明天的飞机,下午四点到泉州。”万事已定,刘笑阳笑道,“你来接机么?”  代如亦顿了顿道,“你也不怕被拍到。”  刘笑阳退圈的事正在风口浪尖上,现在正是热度最高的时候,粉丝们正处于歇斯底里毁天灭地的状态,如果被人拍到他们在机场的照片总归是个麻烦。  “我现在已经不是演员了,还有……”刘笑阳静了一瞬,代如亦把手机听筒的声音开到最大,就听他轻声说,“我想早点见到你。”  代如亦慢慢吸了一口气,立场瞬间倒戈,“明天……机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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