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穆弘送林冲回到中军大营,报了伤势,宋江急问,可曾擒住史文恭那厮,穆弘回道,拍马赶到时,只见林教头倒在血泊中,史文恭那厮不见人影。宋江大怒道,速叫秦明、花荣领三千人马,向南去追,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吴用皱眉道,林教头伤势如何,穆弘回道,箭入的深,不敢擅拔,人尚未醒来,已传过安道全救治。吴用道,教头向来谨慎,必不至伤到要害,我与宋大哥亲去探视一番。三人到帐中,安道全已除去林冲甲胄,用手刀割开衣物,穆弘看的分明,胸前半衫染血,此时又有回马来报,说曾头市内城已经平定,呼延灼等请宋江入城主持,吴用道,此是大事,宋大哥速去,此间有安道全,料是无事,再留穆弘兄弟看护,必是妥当,也不等穆弘答话,两人急急去了。    安道全使穆弘按住林冲双肩,将箭头小心剜出,擦净血迹,汗如雨下,惊道声好险,箭若偏半指,也是没救了,彼时扈三娘进帐,恰听得这一句,虽稍有宽慰,止不住双泪交流,只强忍住扑到床前,却见林冲昏迷不醒。    安道全将金疮药覆在伤口上,道,此箭无毒,又是救治及时,然失血不能骤生,元气大损,又至脏阴太虚,阴虚则不能维阳,因此一时不能苏醒,此箭无伤内里要害,已是万幸,倘有半指之偏,绝无再生之机。    穆弘道,林大哥要吃何药,安道全道,教头需固元气,人参最益。穆弘立传身边校官,要他去报穆春,到曾家寻几只上好山参来。又对扈三娘到,嫂嫂不要忡心,安神医既说无大碍,定然是准的。扈三娘轻摇了摇头,遂站起身与穆弘安道全行了大礼,两人连忙扶起,扈三娘道,若非二位仗义相救,我已与他阴阳两隔。    穆弘慌忙答礼道,嫂嫂不必如此说,天佑义士,林大哥吉人天相,福报非小,可恨那史文恭,屡屡暗箭害人,如让他逃了,天理不容。扈三娘暗道,林大哥原要救史文恭,必不十分为难于他,有意放他也未可知,史文恭何故反射一箭,定要他性命,左思右想,终究疑虑难消,只好闷在心里,略寻思待林冲好转问个明白。    须臾又过两个时辰,林冲仍不见醒,脸色愈加苍白,额上冷汗直流,幸而曾弄为延年益寿,四处搜集名贵药品,人参牛黄一应不缺,穆春派人快马送至中军,安道全煎了独参汤,扈三娘喂林冲喝下半碗,渐渐有了起色,至晚间,悠悠转醒。    林冲此时,头昏眼倦,微微睁眼,见三娘守在面前,百味杂陈,偏又说不得,心中痛如刀割,不觉落泪,两个相顾无言,唯彼此心照,扈三娘亦只脸上扑簌簌珠泪乱流,安道全几个见状知有话说,退出帐外,只留他二人在内。     良久,林冲强笑道,昔年有方士与我算过一卦,说我命中有一子,如今膝下尚空,必不至早亡,扈三娘听后一愣,回悲作喜,也自拭泪笑了,道,亏得安神医等不在此,刚醒来就不说些正经心肠话,却也羞红了脸,转身为他端了参汤来,林冲坐起,不要扈三娘忧心。    林冲一连喝了两碗参汤,身上续些热气,扈三娘看去,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才把这颗悬心尽多消散。林冲问道,是哪个救我回来,可曾说些什么。扈三娘道,穆弘兄弟救你回的大寨,并不曾说别的话。林冲道,穆弘兄弟对我几次关照,又救我性命,恩义深重。扈三娘道,哪只救你回寨之情,这山参亦是他兄弟从曾头市寻来,若无这参汤吊你元气,如今说话也是不能勾的。    话音才落,穆弘早揭了帘子进帐,笑道,安神医说兄长醒了,我正大喜,这山参是曾家私藏之宝,我也是借花献佛,不费些功夫,兄长收了便是。林冲见穆弘,便要下床行礼,穆弘慌忙拦了道,何须如此,兄长人品武义,山寨哪个不敬重,只是忒心善,与晁天王一般,遭了史文恭毒手。    林冲道,可曾捉得史文恭,穆弘道,那夜我见你追史文恭走了大路,生怕不测,只因马慢在后跟着,赶到时你已落马昏厥,史文恭那厮早就不见踪影,争奈我只顾救兄长回营,无暇顾及那厮,宋大哥听后大怒,点兵三千,差花荣等去追,不知捉到否。    林冲心道,这一来一去少说半个时辰,师兄马快应已跑出数十里了,渡河过岸,定然无虞,口中却道,贱躯微伤,算不得事,不能为晁大哥报仇,愧疚难当。穆弘劝道,兄长养伤要紧,莫要乱想,安道全说这箭偏半指便是绝症,命在旦夕,还要管他人,大哥这心比菩萨也不枉了,又对扈三娘笑道,我每劝大哥,不便话说过重,嫂嫂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儿,他不听时,只管与他缠帐。扈三娘笑道,他这闷葫芦,哪个耐烦与他纠缠,心中又想,林冲与穆弘之话似有不寻常之处,却也找不到把柄,更添了疑虑。    宋江自入主曾头市,将曾家府院做中军帐,各头领按马军步军分列,颇为齐整,宋江双眉紧锁,专等秦明回报,众将不敢作声,唯有李逵旋身盘桓,宋江也不理会。不逾一刻,有军校来报,说秦明、花荣等已追至江边,又沿江追出三十里外,不见史文恭踪影。    宋江怒气填胸,道,为防史文恭走脱,定下数队人马伏在路上,如何竟让这厮逃了,若有玩忽职守,军法处置,众将听了,人人失色,个个吃惊,左右早有军校跪在案前回话道,秉头领,我等在路上伏了一夜,确实未见史文恭,若见了,拼死也要将贼擒住。    吴用冷笑道,一路伏兵绊马无数,史文恭又非神仙能掐算,如何竟有遇障而止,逢路才行的神通,我军设的埋伏,他偏一个不落避开,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分明是你等贪睡,放了过去。军校大喊冤枉,道,小人等知道深浅,史文恭射杀晁天王,与我梁山有深仇大恨,纵他武义通天,小人等也不敢为求活命私放过关,于头领处领罪事小,不义事大,再者,如是一处私放,定有后处关卡截住,如今人人都称未见史文恭,定是他走别路逃了,头领明见。    宋江怒喝道,胡说,已赚得史文恭入了天罗地网,任他插翅也难飞,你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认,当下喊了兵士将几个军校拷打一顿,这几个军校是林冲、穆弘帐下,也是铁骨铮铮,不屈棍棒,到底是没风影的事,哪里肯认。穆春怒火中烧,哥哥不在,只得含忍,看他怎样下场。    吴用见军校这样光景,怕打死在堂上,忙叫住手,也自劝道,大哥容禀,这军校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一处不见或是惰怠,处处不见,委实蹊跷,可暂饶他几个性命,待查明在做论处。宋江见那几个军校已打的昏死过去,犹不承认,心中也道是打错了,听吴用一说,忙借话下坡,正色道,全赖军师求情,饶这几个一遭,下去医治。    当夜,宋江与吴用两个在房中议论,吴用道,哥哥果真信有这等巧合之事。宋江道,军师此言何意。吴用道,曾头市有四寨门,史文恭偏偏走南门遇林冲,与林冲一前一后入了林中,自此失了踪影,若是常理,史文恭暗射林冲,慌不择路,必撞见我军人马,如何就能避之如有神助,可见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宋江想了一回,道,军师言下之意,林冲私放史文恭。吴用道,只是小可猜测,未有凭据。宋江道,阵图在中军,从未假手他人,穆弘在林冲身后追的又紧,林冲便有此心,也无暇一一说与史文恭知晓。吴用道,哥哥糊涂,阵图在哥哥手中,林冲便不能自画一张,以他才干,料此事不难。    宋江沉吟一刻,道,假你所言为真,林冲救史文恭一命,史文恭反射林冲一箭,依安道全之言,半指之偏,林冲便性命休矣,难不成史文恭是这等蛇蝎之人,恩将仇报。吴用道,世间最狠是人心,史文恭这等背信弃义之人,不足为怪。宋江道,这也有不通之处,林冲既放史文恭,他逃走便是,若射不中,惹林冲发怒,自家反走不脱,何必多此一举。吴用道,哥哥所虑极是,只是此事仍有不解之处,待林冲醒来,定要问个备细。    宋江道,眼下走了史文恭,晁大哥遗言不能践之,坐这寨主之位,便名不正言不顺,落人口实,委实可恨。吴用道,功到将成之候,必要决心,方能成事,一山不容二虎,大哥与林冲,必要有个了断,好叫众人归心,宋江道,全依军师之言。    次日,宋江差人将沿河船夫尽数抓来,一一问询,果然有一船夫招认,天亮时分,曾渡一人一马过岸,额外赏了舟资,船夫所述之人,黑衣黑甲,正是史文恭。吴用听了暗暗打帐,宋江沉着脸道,大军围城,曾家俱被剿灭,单单走了害我兄长之人,他日宋江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吴用谏道,不若遣几个伶俐兄弟往南面走一遭,史文恭仓皇而逃,必然带出幌子,如探得他藏身何处,彼时出其不意,必然手到擒来,晁天王之恨尽可昭雪。宋江当即点了时迁、戴总,王英几个前去。却是王英帐下亲兵来回,王英遍体鳞伤,不能行走,宋江道,何人伤我兄弟,亲兵左右支吾,嗫嗫嚅嚅,不敢则声,宋江烦躁,叫王英自去养着。又因一时拿不着史文恭,大军久驻无益,遂传令三军拔寨回山。    穆弘恐林冲伤势不便骑马,要亲赶马车送他回山,林冲笑道,兄弟好意,心领受之,眼下伤势已见从容,拿不动刀枪,牵绳勒缰尚还使得,穆弘又劝了一番,见林冲推脱,也不好强他,一路护在林冲身侧,三人说说笑笑,虽行的慢些,倒不比大军沉闷,直至梁山,方才各自回寨。    听闻大军归山,怀袖喜出望外,在院门口迎林冲进屋,却见脸上少些血色,身形羸瘦,行动有碍,心中好生不忍,便问道,数日不见,又在哪里带了伤来,林冲道,不过是武义不精,阵前吃了些亏。扈三娘瞪他一眼道,妹子速与他医治医治,胸前一个血窟窿也似,惊吓得众人不轻,只他自家说无事,我前日与他换药,不知怎的又在渗血。    怀袖闻言失惊,忙与林冲察脉,按着寸关尺,道,恁般病症,不是当耍,又解开林冲衣服,细看箭伤,虽有愈合之像,内里仍有脓血渗出,怀袖看那箭伤离心口只有寸远,心下参到□□分地步,回身抹泪,径去配药。    这日夜里,扈三娘神思疲倦,早早睡去,忽闻外面惊嚷,怀袖惊慌失措,奔入伏在床头大哭,扈三娘见状,急忙批衣起身,问道何事惊慌。怀袖哭道,林大哥胸口忽然血流如泉,用尽办法也不见止,人已昏死过去。    扈三娘散了七魂六魄,随怀袖去看,果然已是血泊一片,林冲牙关紧咬,闭目不醒,胸口冰冷,已见是无指望了,扈三娘+情不自禁扑在林冲身上大哭,脸上沾了好些鲜血,形容好不凄惨,口中只道,我随了你去,我随了你去。正是失神失智,猛听见一人在耳边柔声唤三娘,飒然惊觉,原来却是梦魇,睁眼看时,身子仍在床上,脸上哪里有血,只有满面泪痕,林冲抱着自家,一脸关切。    林冲问道,三娘所梦何事,这样啼哭,我叫了几声都不见醒,扈三娘为梦中之事搅得天旋地转,虽知不是真的,想来犹自惧怕,伏在林冲肩头一味哭个不停,林冲只好抚背宽慰,扈三娘尽兴哭了一场,又呆了片刻,心中渐渐清明,想道,这等凶恶梦兆必是有来由的,原为在大营中,人多眼杂,问这话不是时机,此时倒要借机问他一问。便将梦中凄凉的话说出,林冲听后,半晌不能言语。    许久,林冲拉了扈三娘手放到自家掌心道,三娘,你所梦皆因我起,是我负了你,扈三娘刚受了一场虚惊,此时又听这般言语,提心吊胆生怕林冲说什么不祥之言。林冲续道,这箭非史文恭射我,是我为堵宋江之口,自家做下的。那日在军中,吴用要我等立下军令状,若不如此,私放史文恭,难逃死罪。    扈三娘头顶一个霹雳,冷风遍体,如五内崩裂,缓缓抽开手道,好狠的心,你为放史文恭几乎丧命,又置我于何地。若我为你去了,你在九泉之下,又有何话对我说。林冲彷徨无措,也淌下泪来,道,千错万错在我,辜负厚恩。    扈三娘愈思愈气,冷冷道,我并不为你放史文恭恼,只恨你将生死大事瞒我不知,难怪那日你欲言又止,却是早定了主意一去不返,今日一想,几成永别。别家夫妻分离尚有一句半字暖话,到我竟一句实话也不能勾,可见生死不负乃烟云耳,可笑我还指望与你相守,原来是痴心妄想,倒不如现在散了,免你牵挂,岂不清心。    说罢,起身下床要走,林冲在身后抱住,哪里肯放,扈三娘又是委屈,又是气恼,一时没些理智,挣了两挣,手臂用力抬起正打在林冲胸口,林冲低哼一声松了手,扈三娘察觉回身来看,血已透了衣衫,扈三娘惊后大恸,哭道,这又是怎的了,我去喊怀袖来看。    林冲本失血体虚,哭了一场损耗精神,经这一场又用尽了力气,勉强扶住床沿,发喘道,不要叫她,我与你说个明白,死也甘心。史文恭于我有救命之恩,年幼贪玩,曾摔下山去,是师兄从乱石中背我寻医,才有此身,他遭此难,我如不救,与禽兽何异,男儿一世,不论福祸。然我已立下军令,宋江又视我如敌,私放之罪,必不能免,我死无怨,只不愿你受牵连,思来想去,羝羊触藩,只有此法,或可两全。    林冲拥被雨透,一字一顿道,那夜放了史文恭,我坐于马上,仰观斗柄,万顷茫然,手抖如摆,几不能持箭,心中只惦再见你一面才好,几次冥冥昏昏,想唤你名字,又怕人听见,竟是生亦不敢,死亦不敢,今说与你听,不敢求垂谅,如不加恨,死而无憾了,言罢,惨然晕厥,再无他词。    扈三娘此时此刻才知他那夜如何捱过,体会他以死相许之情,只道,我不怨你,我不怨你,你且醒来,林冲却不答话,扈三娘拉开他手,只见胸口血已渗出巴掌大小,赶忙奔出屋去叫怀袖来看,怀袖担忧林冲伤势,正在翻来覆去,听见扈三娘喊叫,三步并做一步跑进房中,见两人脸上都有泪痕,知是情绪激动所致,不是血崩,略微松口气,又将预备下的草药与林冲敷上,不逾时止了血。    扈三娘坐在床前,没情没绪,直呆呆望着林冲出神,怀袖不知何故,也不好开口劝解,陪扈三娘坐着,直至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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