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见林冲昏睡,虽然不醒,气息平顺,对三娘道,妹妹莫心焦,且去我屋中歇一歇,我与大哥用的这副一捻金是祖传药方,止疼生肌甚效,失血门最是体虚,头目昏眩,四肢倦怠,贪睡也是常理,我二人守在此处,一齐耗乏,对病无益,不若你先去小憩片刻,再来换我,也好使大哥醒来有人可照料。    扈三娘听之有理,道,本欲相从,只是他不醒来,到底心不能宁,不若姐姐先去将息,少时来换我。怀袖道,失血昏睡一两日也是有的,妹妹何必执意,况连日下山劳顿,必是劳累。扈三娘晓得怀袖好意,勉强应承,噙泪而出。    扈三娘走后,怀袖端来热水,与林冲擦汗净手,又听林冲梦中呓语,叠续三娘不绝,怀袖心中洞明,默默流泪,却猛然被林冲擒住手腕,略略用力只是挣不脱,只道大哥醒来,林冲本是半睡半昏,半迷半醒间,听到人唤,也自惊觉。    林冲强撑双眼,定住一看,只有怀袖一人在侧,骤然头顶如凉水倾下,只认是扈三娘负气走了,暗道不知昏了多久,此时也不知何处去寻,纵要去寻,身疼无力,起身尚且艰难,便也是痴心妄想,眼见没奈何,这世里再没有完聚的指望,感切伤心,竟不如早死托生,尚勾梦中一会,既有此念,不由得心灰意冷,心头只存的一点火也熄了,语塞哽咽,清泪交流。    怀袖在一旁把好言苦劝,林冲哪里听得见,怀袖慌得无不可,忙去喊扈三娘,扈三娘也着了急,赶在床头,将手扶了他半身起来,低低唤道,大哥不要梦魇,三娘在此。林冲听得声音,仍当是死了,三魂未散尽才得一见,因此更加伤情,含泪道,竟不想还有此相聚之刻,你下山后,切不要忘记我言,万事退一步计较,便能存安百年。    扈三娘与怀袖闻言俱各心惊,怀袖伸手轻抚林冲额上,并无发热,遂与扈三娘摇头示意,扈三娘便道,大哥说胡话,我何曾要下山,又无发热,怕不是魇住了,怀袖也道,你伤的这样重,妹妹如何就舍得离你,下山独个自在去。林冲心道,我若死了,与三娘相见,怀袖原不该在的,又摸胸口,分明作痛,才知果真是梦魇。    扈三娘看他有些愣住,神色却已如常,笑道,不以千军万马为惧,却怕梦中虚虚幻幻,从古英雄总是痴,你看他可不是有些呆么,怀袖也发笑,径去倒汤药来与林冲喝。林冲口虽不语,心下覆想道,三娘显是将夜晚之事付之度外,料不怨我了,三娘虽是女儿身,见识胸襟反令男儿蒙羞,原是我将他看的浅了,经这一场大难,以后再不可瞒他。自此,夫妻各相爱重,更甚于往日。    宋江自回山后,仍代行寨主之职,对众头领各加封赏,连同守寨头领军士,俱有犒劳,与林冲除金银外,从曾头市搜出众多药物补品,也一并让军士抬到林冲院中,又特意拨了两个医士,每日专管林冲煎药,宋江与吴用也曾来探望两次,因林冲都在昏睡中,宋江不让搅扰。    虽逢初夏,已有暑气蒸人之势,林冲素来怕热,欲除衣衫又怕三娘不允,着实难熬。安道全因他体虚,忧将理失宜,胃气不实,不许他饮酒吃肉,只让三娘与他吃些粥米汤食,加之早晚汤药治病,顿顿清淡,想梁山众人,大块吃肉惯了的,如李逵之流一日不吃肉,便要喊叫嘴中淡出鸟来,林冲也不曾受过这等管束,委实苦不堪言。    这日,林冲左思右想,安道全不准我饮酒吃肉,也须有个限期,难不成一世做了和尚去。使一个性子,拽了三娘到屋中,三娘当他有事,笑盈盈立着不语。林冲心道,为了酒肉求他,说也羞人,不若旁敲侧击,三娘聪慧,若有几分明白,定然成全,万一不许,也不至失了丈夫体面。    三娘这些时日每见林冲用饭后长吁短叹,早知他心思,又见他憋红了脸,半吞半吐,心中已明白几分,却只作不知。林冲道,自我伤后,安道全劝我多睡少动,我虽不能行动,却早神游在外,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三娘道,大哥但说无妨,心中却早自得意,暗道,任你巧舌如簧,我只装傻充愣。林冲道,安道全与我察脉,三日一换药方,药量各不相同,又忆起在东京时,常听星象家串街过路时言,有神药在手可包治百病,亦有人家吃他药果痊可的,我想,若有此方,医士岂不要绝门,不敢轻信。    三娘噗嗤一乐,道,就为此事,我也能解了,但凡深宅大院,族中有人行了丑事,或妇人淫奔,或兄弟失和动手,以至病症,多不敢寻医问药,唯恐传出门面不雅,羞辱先人,方叫这些道士,星象家觑了空,装假算上一卦,开些方子,不过寻常,主人家为了保住名声,使钱买口,落得两便,哪里与神药有一毫相干。    这世间万物,各有益性,茯苓除湿,竹叶清热,沉香壮元阳,藿香开脾胃,菖蒲明耳目,因此察脉开方,必要一一对症,才不使有鲁鱼之差,鹿马之误,又病遇沉疴需用缓药,遇小儿要用轻药,一病在各人身上,用药尚且不同,世上焉有包治百病之神药。    林冲道,三娘说的极是,饮食之选亦如药性对症,也要因时制宜才是。三娘道,这个自然,春夏清淡,秋冬进补也是常理,更应所好之物不可偏耽,所恶之物不可全弃,方能强身健体,大哥重伤未愈,自然要去肥浓,节酸咸,薄滋味以养血气。    林冲见扈三娘满脸带笑,又说这一番道理,情知她早备下说词,专等了自家开口取笑,当下只得唯唯应了,向壁而卧闷想一回。扈三娘暗道,虽在病中,日日只能吃些黍米粥食,确是乏味,便思量与怀袖做些主张。    扈三娘将林冲适才一番话说与怀袖,怀袖抚掌笑道,口腹之欲,乃为人第一等要务,大哥这样豪杰,亦不能免俗。他嫌粥淡,这个不难,只需将肉捣烂成糜状,加入粥中,滚熟后必然入味,我只笑他娶了妹子这般灵秀出尘的人物儿,如何还是这等迂儒腐气,愈发不爽利了。    两人在内厨,并无旁人,扈三娘掀拳裸袖,捉了怀袖道,你在大哥面前,可也是这话。怀袖笑道,不仅是这话,怕还要厉害三分,我想,妹妹日后诞下麟儿,不知像你还是像他。扈三娘又气又羞,道,你这哪里是与我解忧,分明是存心拿我玩笑,看我捉了你如何发落。    正在吵闹之际,一亲兵引了段景住进来,说有要事。林冲远远瞧见段景住,喜上眉梢,身子也不消沉,几步便迎了上去。原来林冲一月前托段景住寻一匹矮马,非利川马不要,段景住苦苦找遍也不能勾,一日前又有一伙马贩打梁山过,当中竟有几匹利川好马,段景住大喜,次日飞也似来报林冲,也是十分得意,不由大声道,哥哥上回托我寻的那马有了,林冲见他高声乱嚷,忙扯到一边,又看三娘不在,低声道,好兄弟,莫要声张。    段景住走街串巷,点头会意的伶俐人,见这光景,也不禁疑惑道,哥哥自己家中,缘何这样小心。林冲红了脸道,造次之间,细说不得,但三娘来问,你只说军中有事,必要我亲去才可,不要多口。段景住道,哥哥之命,哪敢不从。    林冲批衣与段景住一道出屋,三娘果然来问,段景住一句一答,没些破绽,又见段金柱言谈行动十分勤谨,三娘深信不疑,只嘱咐林冲骑马缓行,不要过劳。    林冲连日被拘得紧,竟未出屋,初离家时,还妨三娘在身后张望,且捺住性子,慢行缓步,行至两里外,料是目不能及,便如脱缰马驹,一径恣情狂奔,也不按路而行,偏要打个宽转,须臾行了二十余里,方才像意。    段景住随他行了多时,嘴上不语,心里早翻来覆去思个透亮。故意问道,教头风驰云走。可是怕身后嫂子一呼,招回家去。原来这段景住知马爱马,与林冲脾气相投,别有亲近,又说话绰趣儿,在林冲面前也无遮掩,林冲喜的是真心话,也从不恼他。    林冲见说尴尬,并不作声。段景住愈发兴起,又道,听勾栏说书的唱道,前朝有个大官儿家中有个四畏堂,不知教头家中是四畏还是五畏。林冲笑道,没有的事,我久不去军中,反成了你们谈资,待有空时,却要仔细管一管,你只前面带马,不要絮叨。    两人一头说,一头笑,来至山脚下一片开阔地,林冲抬眼一看,几十匹良马蔚为壮观,不由得心中欢喜,林冲对段景住道,这些马匹尽可留下供军中使用,不过不可豪夺,按市价交付,不能倚仗豪强,短人银两。段景住道,此不消哥哥费神,酬价过的,都无异议。林冲道,这样最好。    林冲逐一观之,个中果有几匹利川马,因马身短小,与其他不同。段景住问道,哥哥向来爱的是河曲马,这利川马虽好,终究矮小些,江陵府又路途遥远,因此少见,得好马更难。    林冲笑道,你有所不知,附在段景住耳边低声道,三娘爱骑马,因是女子,不比男儿身材高大,河曲马四肢修长,却如履不适足,不能久骑,又极易磨腿,因此特要这利川马。段景住道,哥哥方才还与我面前假做丈夫正色,原来为嫂子求马,心口不一,当罚三卮。林冲堆笑道,莫说三卮,再满三卮也是应该,合当谢你为我受累,百觥不敢辞,只是目下尚未痊愈,不便饮酒,你也知我难处,改日来陪。段景住心中早知是三娘不许,且不说破,笑道,哥哥家中为重,小弟怎敢相强。    林冲看那几匹利川马,皆是良材,其中一匹精悍出众,但见耳小目明,胸阔腹大,肩短而立,蹄质坚实,林冲欣然拍拍马身,壮硕有力,不觉技痒,心道,此马好便好,就是不知脾性如何,万一顽劣,不能驯服,跌了三娘下来,后悔不及。不若我先试马,如温顺方能图日后调驭。    林冲想定,抓紧鬃毛便要翻身而上,段景住知道厉害,劝道,泛驾之马,不能轻服,哥哥三思。林冲道,无妨,久不动筋骨,正好施展。这马是生马,不曾被人骑过,觉背上负了一人,刹时暴跳如雷,狂奔乱走,林冲拉紧缰绳,不敢有一丝迟疑,马腾跃扭跳不止,踏的尘土飞扬,如骤风拔木,一心要将林冲甩下,林冲左臂用力牵动箭伤,豆大颗汗直流,段景住心惊胆颤,唯恐林冲有闪失,大喊要林冲下马。    林冲敛声屏气,随马而动止,那马虽力大,上前颠他不下,落后摔他不得,没奈何用尽一身蛮力,少时便声嘶力竭,再不动了,林冲旋即跳下马,道,这马性子倒比霜花安稳,不算暴烈,三娘骑坐,我也放心。    段景住上前与林冲掸尘道,你是心满意足,看的我提心在口,若有闪失,别说嫂子那不能交代,宋大哥那里还要领罚,不觉手上用力拍打。林冲吃疼道,兄弟手下轻些,这马力大,我亦精疲力尽,扯的膀子酸胀。    段景住道,苦劝再三,就是不肯,今听我一言,我家离此不远,不若暂去歇息片刻,我也不整治酒肴,治个薄设,一时还凑得齐,既得了良马,要尽兴一场。林冲伸伸腰,踌躇道,我若染了酒气,衣衫上瞒不过,回去也是领罚,略沾些荤腥儿倒还使得。段景住见林冲半应不应,正要开言,却见林冲身后不远树后闪出了人来,擦擦眼看一看,仙娥窈窕,含笑带嗔,不是扈三娘是谁,怀中抱着马鞭,轻移莲步,径向两人走来。    段景住不敢与林冲明说,边弄眉挤眼,边调转语气道,哥哥身子不爽,不如早归。林冲秉性忠良,没些弯绕心思,听这话心中纳闷,方才邀约饮酒,如何下一句就翻了面目,准是恼我迟带,说话来激我,不若应承下来,也是饿了半日,万没有推却道理。便道,天色尚早,随你一同家去就是,叨扰不该。    林冲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一人冷笑道,原来这中军大帐设在段兄弟家中,我竟不知。林冲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将手中缰绳塞与段景住,才转过身,不由得退后一步道,三娘如何找到这里,我与段兄弟原说投家去喝茶少歇,顷刻便归。    扈三娘看着林冲,笑嘻嘻立着,也不应他,也不答他,虽不说些甚么,林冲受这一场淡,到底心虚,反觉不安。段景住一旁道,是我得了些些好马,央缠大哥来掌眼,没有别的事。扈三娘笑道,我原道掌眼不过心相口言,竟不知还要劳动筋骨,大哥这一头汗,一身土,想是十分辛苦。    段景住心道适才林冲逞强亦被三娘看在眼中,自己再辩恐怕要吃连坐,寻个是由告假,唱了个喏,仍将马缰递与林冲,自去赶马而回。林冲见三娘早已识破其情,心道,大丈夫行事如日月皎然,索性说了,凭他处置。便把始末缘由,备细述了一回。又道,此马便是表证,不是脱空无凭。    扈三娘笑道,我非官,你非民,又非公堂对证,夫妻之间要凭证做何用处,言讫拉了林冲在树下坐地,林冲以为要受扈三娘指摘,不想一字未提。扈三娘道,适才你在马上当真凶险,我欲喊你下来,又怕你分神吃亏。林冲笑道,这驯马在心不在力,你若喊我,分神事小,气势弱了三分便是输了,马得胜一场,日后要赢则更难一层。    扈三娘道,好端端为我寻良马作甚,我向来也少出门,并无大用。林冲道,偶然听得怀袖议论,下月是你生辰,因你不喜钗珠,山上也多是粗物,行思坐想,难有称心意的,那日见你下马吃力,揉搓小腿,便留了心。利川马矮些,耐力不输,此马难得马鼻广大而方,所谓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与你骑坐在合适不过。再者,现下无用,未准日后要有大用。    林冲又道,今日这事回去不要与别个说,有人问起这马,只说我要来自用,那两个煎药的军士是宋大哥分派来的,必不是等闲之人。扈三娘道,大哥疑心,不如寻个因头,打发两个出去。林冲冷笑道,这两个在家中,尚且是明处,只怕打发走了,来两个在暗处,更难防备,我在病中,想来还不至与我为难。    扈三娘道,夏日炎炎,伤愈的慢些,不要心急。林冲道,如何不急,酒也不能喝得,肉也不能吃得,每日先灌三大碗汤药,便是和尚也比我好些儿。扈三娘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酒肉甘香反害人。大哥岂不知这个道理。你也累了半日,不如归家去,今日饭食比往常不同,大哥尝了便知。    林冲道,果真么。扈三娘拿来林冲手中缰绳,笑道,你不饿,马也要跟你挨饿不成,还不快走。遂赶了利川马在前,林冲骑了霜花跟在后面,两人一同归家。    正是    人笑季常已有年  只为悍妇恶姻缘  举案难得三五载  狮吼未必无善言  昙花娇软空有怨  龙胆桀骜也堪怜  试看闺中习文武  始知见识在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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