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岫将那熏香又往鱼昆鼻子底下更凑近一些。 “爷是打哪儿来的呀。” “南边。” “南边的哪里?” “南边的……阿什。” “爷是军人吗?” “……” “军队的名字叫什么?” “海斯帕。”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不能说。” 啊,不能说,这应该是不能说的吧。 鱼昆用力甩了甩头,甜腻的味道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他依稀看见有个人坐在铺了兽皮的长椅上,古铜色的手臂结实又修长,身上只穿了一条宽松的裤子,浑身的肌肉线条刀刻一般的清晰,左胸口纹了红色的图腾,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大统领? 姜岫就差把熏香戳进鱼昆鼻孔里了:“为什么不能说?” 他奇怪自己今天怎么醉得这么厉害,明明没喝多少,居然都开始出现幻觉了,他闭了闭眼睛:“因为你不是自己人。” 姜岫的声音轻软得像丝,飘进耳蜗,在里头绕来绕去:“我就是自己人啊,不信你再仔细看看,看看我到底是谁。” 是吗?鱼昆睁大眼睛,眼前这张美丽的脸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难道我不是你们起义军的人?” 这张脸渐渐变形,扭曲,旋转,拼接,最后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小武?”鱼昆欣喜道:“你是小武啊!”原来是小武,他居然没认出小武,这可是和自己从小一起在贫民窟长大的兄弟啊,抢过饼,也去偷过米,谁要是被人捉住挨打,跑了的那个肯定大吼着再跑回来救,一条裤子扯开两半,随便缝一缝就当短裤穿,有人欺负你,恨不得用我的命去换。 “对啊,我是小武,告诉我吧,没事的。”姜岫举着熏香的手在鱼昆眼前轻轻的划着圈。 鱼昆闭上眼,身体舒适地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是小武就没关系了。 “我们是海斯帕军,金星是我们的标志,我们要解放那些受苦的百姓……” “怎么解放?” “消灭‘守护者’。” “‘守护者’可是大祭司创建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根系早已经遍布各地,除了发源地渤国,就算在遥远的北方国家听说也有他们的人,这么大的数量,你们要怎么消灭?” “不着急啊,有的是时间。先从南边消息闭塞的小城镇开始,一点点端了他们的窝,这叫‘修枝’,修枝懂不懂,彻底修干净所有的枝丫,最后就只剩一根光杆了,嘿嘿,根系再发达有什么用,一样完蛋。” “同时呢,我们不断扩充军队人数,也把‘守护者’的真面目撕开给更多的百姓看,知道真相的人越多,加入我们的人越多,他们自然就越弱。等到了明年12月,就是他们五年一次大祭祀的日子,到时候再一举进攻他们的老巢-滁澧城主神庙……到那个时候,‘守护者’的人数应该已经少了大半了,而我们海斯帕的规模嘛……当然了,其实也有更便捷的办法,只要逮到大祭司那家伙……” 鱼昆摊手,无奈道:“可惜,他太狡猾了,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本来今晚就能活捉他的,没想到又被他给跑了……” 赵锵锵从床底下爬出来,半张脸被袖子挡住看不清楚表情,不顾毛豆在身后拽她,她一步一步挪到了鱼昆的背后。 姜岫叹了口气。 “这个镇子上的神庙很小的,刚建好才不到一年时间,统共也就那么几个人,既然大祭司不在这里了,那你们还需要出手吗?” 鱼昆突然低头笑了起来,身体一抖一抖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再抬起头时,脸色显得有些古怪,他说:“小武,你也是我们海斯帕的人,怎么就不知道我们海斯帕的规矩呢?对待‘守护者’的人,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是肃清啊,全部彻底一锅端,一个不留,一棵草也不留一根毛也不留。按照原计划,今晚就行动,算算时辰应该差不多开始了吧。” “肃清啊……”他扬起头,叹息似的重复了一声,“当然不能娘们儿叽叽……” 下一刻,后脑勺剧烈一痛。 鱼昆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酒醉的晕眩感在一瞬间彻底消失,眼前忽然变得清明无比。 哪有什么大统领和小武,他只看见面前的姜岫皱起了好看的眉头,长长的睫毛迅速颤动了几下。看的是真真的清楚啊,这看清楚了才知道美人不愧是美人,连眼睫毛都跟一般人生得不一样。 可惜了,鱼昆想,明明生的这么好看,却偏偏是个男儿身。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然后,一股比酒醉的晕眩感剧烈百倍的感觉铺天盖地压下来,他忽然间又有些看不清了,只依稀看见眼前这双刚刚还掬着秋水的眼眸越过自己望向了自己的身后,听见姜岫一改方才柔弱的声线沉声说了句。 “想去就去。” 谁?他在和谁说话? “抱歉,不能陪你,鸾凤院一大家子人在这里,我得盯着。” 在摔向地面之前,鱼昆终于顺着姜岫的目光转过了身,他看见一个脸色煞白的女孩站在自己身后,双手正紧紧握着一把长木棍。 “不行!”麻姑丢了捂住口鼻的帕子,一把拉住赵锵锵,“没听见他说吗?‘一个都不留’,你现在去不是送死吗?” 姜岫碾着鞋尖踩熄那支熏香,朱红色的粉末在地面拖开一道淡淡的痕迹,他看见赵锵锵白着脸,苦笑着一点点掰开麻姑的手。 麻姑气急:“你到底是欠了他什么了啊,至于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他被抓进‘守护者’是你的错吗,那是大祭司的错吧,这能怪你吗?这都是命……” 赵锵锵摇头,一步步退到门边,看了看姜岫和麻姑,突然弯腰深深鞠了个躬。 随后手一松,丢下木棍,一把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木棍咣一声坠地的时候,鱼昆早已不甘又无可奈何的顺着凳子软软倒向地面。 他想,老子堂堂海斯帕第三军的军队长,却在窑子里被个小丫头用根破木棍给砸晕了,这要是传出去,我以后可就真的不用混了啊。 晕过去之前,他又有那么点小小的感伤。 老话说得好,biao子无情不可信,他爷爷的腿儿,今天我算是开了眼了。 ****** 日落西山。 一改正午时分的炎热,傍晚的闸关镇气温骤降,为了抵御夜风特意披上了裘皮大袄的施元佑,此刻等在神庙的院门前却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反观一旁的匡寻和阿茶,一个依旧穿着白天那身单薄的黑衣,另一个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却也不过是在红裙红纱之外又加了件外衣而已。 “二位,……不冷吗?” 到现在,施元佑还是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传说中的匡寻这件事持怀疑态度,但他也没有什么兴趣去做求证,毕竟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摆在眼前,所以只要他能对自己的事情哪怕有一点点助力, 那么就算这个“匡寻”自称是天皇老子或者神仙下凡,他也绝对没意见。 匡寻微微侧过脸来。他抱着手,浓眉下是一副极深邃的眼睛,虽然只是简单的黑衣,却被他穿出了一股子高贵出尘的味道,只可惜一开口却是:“施老板给的赏金,数目实在太暖心,我哪里还会觉得冷呢。” 明显还深陷在金钱的泥沼中不可自拔,要“出尘”是不大可能了。 施元佑一愣,忙说:“应该的,应该的,都是小钱而已”,又欠身朝阿茶行了一礼:“就当是给姑娘的定金,只要姑娘这次能救我一命,剩下的尾款施某必当加倍来报。” 阿茶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只说可能性大,到底会怎样还言之……” 匡寻果断接过话茬,笑得好似春风拂面:“既然施老板如此有诚意,那我们必当尽心竭力保您周全。” 施元佑松了口气,正想着再说几句恭维的好听话,眼前那扇紧闭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两个护卫,另有个穿纯白长袍的年轻人站在中间,一看见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脸上就浮现出了疑惑的表情,问道:“请问哪位是施元佑?” “我我,是我。” 年轻人嘀咕道:“下午那小厮过来的时候,没说是三个人啊。” 施元佑陪着笑解释:“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对‘守护者’很向往,这不正好赶上我来这里见老朋友嘛,就一道过来感受一下。 是这样啊。年轻人的面色缓和了些,微笑说:“主管大人现在已经忙完了,他在祷告厅等您,我现在就陪您过去吧。” 进门后,是个非常大的院子。落日余晖,染红了四周大片低矮的灌木。抬眼看过去,稍远处立着一座高大的灰白色建筑。风格非常独特,远看像个尖锥体,窄而高,越往上越细。 各地“守护者”的神庙虽说建造得不尽相同,但其中有一部分却是必须统一的,那就是神庙的庙顶。用白色的岩石特意造出了宝剑的形状,剑身极细长,就像一根巨大的银针笔直刺入金红色的天空,透出一股子静谧又尖锐的威严感觉。 四方大陆自古崇尚拂晓文化,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认为黎明是最为神圣的时刻,金星闪耀,暗夜褪尽,光明重现,这是任何愿望都能被神明满足的瞬间。 在艰难的生活沼泽中挣扎的人需要信仰来支持精神世界,于是在拂晓文化的基础上各种信仰就应运而生。 因地域的不同,信仰又有细小的差别,比如南面的人大多信仰金星,而渤国则坚信有黎明女神厄希塔的存在。 这把用白色岩石打造的巨剑就是象征“守护者”的厄希塔之剑。 三人跟着年轻的使者走进了神庙。 进入的瞬间眼前立刻就暗了下来,里头没有窗户,装修风格也十分的朴素,除了左右两边嵌在墙上的一排雕花烛台以外,神庙的第一层看不到任何的陈设和装饰物。而且,比起在外头看见的建筑规模,这里面的空间至少窄了有一半。 正对面是一条通往右上方的斜廊,一样很窄,也就是两个偏瘦身材的人并肩走在一起的距离。顶做的尤其低,就算是阿茶这种身量的人走在这里也觉得有些压抑,就更提身材高挑的匡寻了。 见惯了他平日里悠然自若的状态,再看他此刻不得不低头弯腰走路的憋屈样子,一向心如止水的阿茶突然体会到了某种被称作“有趣”的感觉。想了想又觉得奇怪,怎么最近偶尔开始会冒出这种“凡人”才会有的无聊情绪了呢。 她放慢步子,刻意和走在前面的施元佑拉开些距离,回过头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和他说我们‘必当尽心竭力’保他周全?我没承诺过一定能救啊,这得看天意。” 施元佑正和领路的白袍年轻人套近乎,一面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守护者”的历史,一面也装出极为感兴趣的样子提出各种问题以期把话题引到自己迫切想了解的人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落在后头的两人。 匡寻躬着背还得抬头,姿势非常别扭,眼神非常纯真:“我懂,不能违逆天意。” “既然懂,那又为什么擅自给人保证。” 他满脸无辜:“‘巫神大人’,这是人情世故,谈话技巧,不过就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懂吗?” 对于人情世故的认知度为零的阿茶低头思索片刻,认真道:“不懂,我觉得这是骗人,阿姆说了,不能骗人。能不能救他的命,这要看天意,再说一遍,我不能随意插手人的生死。如果今天能找到‘药引’那么就说明是天意让他活,如果找不到,那就是天意让他死……” 匡寻赶忙阻止她的长篇大论:“能再大声点吗?生怕他听不见是不是?” 她睁大眼,奇道:“什么?要我大声点说给他听?” 匡寻:“……” “不是,我的意思是请你小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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