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悄降临,白天那些欢脱的人渐渐离开人群,在孤寂的夜里,各怀心事。 此时花房中,陪着荆落的只有未舒展开的花苞,昏昏欲睡的子叶,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吱吱响声的木床。他躺在床上,不禁想起最后一次和天帝见面的场景。 天帝暴毙的那个夜里,睡梦中的荆落被一束明晃晃的光惊醒,他踉跄着起身,虽未睡醒,但还是用法术装束好自己,才跟了上去。那束光指引他到了瞭望台便消失了,荆落看到天帝就站在瞭望台的边缘上,只穿了一件睡袍,没有束发,丝丝白发裸露出来。虽然神会为了显示自己的阅历而故意让自己显得沧桑,但荆落还是可以看出曾经叱咤风云掌管天地的父王,已经十分疲惫了。 荆落小声地咳了一下,让自己听上去不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父王,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看那天池火山。” 荆落站在天帝身后,身高只及天帝的胸膛,他看到父王的眼睛闪着泪光,他的胡茬清晰可见。 “这几日,天池火山一直在动荡,想是离爆发不远了,不过火山爆发也是时有的事,不知父王为何如此担忧?”天界并没有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毕竟九重天上的火山不止这一处,火山爆发虽然会对其附近天神的住所造成一定影响,但天神动动手指再造一处府邸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火山爆发时极其壮丽,也算是奇景。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火山,这座山里封印着你的叔叔。”天帝转过头看着荆落,他的眼睛不像平日凌厉威严,倒是有着些许浑浊。 若是天帝不提,荆落也想不起来曾在天后喝醉时听她提起过叔叔,不过说的都是些他们年纪尚小时的趣事,史书上没有任何关于叔叔的记载,知道内情的天神也都知道分寸,不会乱说。好像,他的叔叔早已经回归无穷的混沌,好像,他的叔叔从未出现过,好像,提到他就会有什么灾祸似的。 “我的叔叔没有死吗?”荆落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问出来,声音还有些颤抖,他自小便知道不该问的事不要过问,但对于这个除了父母以外的亲人,他还是抱有一丝好奇。 荆落打很小时便知道,皇族不是谁都能当的。上千万年都是如此,天帝每十万年一换,新任天帝在众天子中产生,这些天子带着投奔自己的大臣,相互厮杀,直至只剩一方势力。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何如此,但,这是佛神的旨意。似乎没有哪个天神知道,为什么要听从佛神的旨意,但所有的天神都知道,一但违背,必将万劫不复。 “我也本以为只有你一个子嗣,便可以免除一场浩劫。”天帝像是没有听到荆落的话自顾得说着,“我这一生都想和佛神和命运去抗争,但我发现我没有一件事做好了,不是一个好兄长,不是一个好夫君,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天帝。” 荆落也忍不住哽咽了,他用它原本就是清脆悦耳的孩子的那种声音,坚定地说着:“父王,你一直都是我最尊敬的人,是我努力想要成为的人。” “落儿啊,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个世界和你想像的不一样,请不要责怪这个世界,因为世界没错,你也没错。但我希望,即使你觉得无能为力,也不要甘于屈服,你要长大了。” “父王,您要去什么地方吗?”荆落抓住天帝的手,天帝摩梭着荆落的手,只是片刻,便松开了。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明日午时,从天梯到人间去,找到古神朔风,助她回归神位。”天帝不知何时捧起一幅画像,画像中的姑娘英气逼人,但她的脸分明便是飔飖。 “为什么要找她?”荆落努力地记住画中的每一个细节。 “不要问为什么,如果凡事都有原因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到今天这一步。我问你看清了吗?”天帝变得严厉起来。荆落点点头,那幅画像顷刻化为灰烬。而荆落也在眨眼一瞬被送回了寝殿,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下天梯,找朔风。 “天子,水木二神求见。” 荆落的思绪被打断,他揉了揉噙着泪光的双眼,又伪装成气势逼人的天子形象。 “你们进来吧。” 花房的门窗紧闭,花房内部,正如传闻中的那样,没有蜡烛,却灯火通明。皋繁的红衣衣边发出深蓝色的光晕,宇若的衣边泛着淡绿色的轮廓。而荆落天子全身像是沾上了黄金粉末,闪闪发光。褪去白日的伪装,天神独有的神光在黑夜里绽放,尊贵的无与伦比。 皋繁双手抱拳,英气十足地行礼,宇若手握残剑行李。 “水神皋繁。” “木神宇若。” “奉天帝遗命,前来协助殿下。” “不必多礼。”荆落示意他们坐下,“你们刚才都见过朔风了吧。” 宇若将断剑放在桌子上:“朔风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们也没有声张。” “我们先静观其变吧,还有那个云弦,总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你们帮我盯好他。”荆落的谈吐和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他在寝殿听见外面大喊“天帝回归混沌”时,已经哭了一夜了,而且他告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无助和哭泣。 飔飖躺在床上,心情难以平复也回忆起一段年少时的往事来。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只是一片混沌。盘古开天辟地,化为擎天柱,支撑天地。斗转星移,自然始现。死寂了数万年的天地终于又出现了一个生灵――女娲。女娲造人之后,为了更好的守护天下苍生,也创造了神。天神们掌握着不同的自然力量,接受着人类的供奉,各司其职。但没过几万年,向往更高权力的天神们展开了厮杀。在一次争斗中,水神共工怒撞不周山,天池倾泻,给人间造成巨大浩劫。女娲历经艰辛炼造补天神石,解救苍生。灾难平息后,女娲解除了共工一族的自然之力,责其族世代为皇族,继承天帝之职,掌管神界,掌管苍生。女娲创造了佛神,天神们从此不能再随心所欲,必须听从佛神的命令,由负责占星的神女——卜娘传达佛神的旨意。”说书人的故事让六岁的飔飖听得如痴如醉。 “是骗人的吧,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古老的故事呢?”六岁的小飔飖磕着瓜子,俏皮得很。 “这是很久以前,一个很古老的神讲给我的。”老爷爷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那,做皇族不是很厉害么,为什么说是责罚呢?”小飔飖轻声地嘀咕着。人来人往的茶楼突然静止下来。说书人闪到飔飖的面前:“因为权力越高,就越身不由己。”一语说罢,老爷爷便消失在恢复喧闹的茶楼,无影无踪。 十几年过去了,飔飖总是会想起那个场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爷爷,眼睛里布满血丝,虚弱地说:“权力越高,就越身不由己。”那是她心里的神,拥有着无穷的力量,无尽的寿命,却在自己无法左右的生命里,渐渐苍老。 不过这两位天神让飔飖重开了眼界,她回想着自己的经历,心狂跳不止,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这一眨眼就到了凌晨。翻身的片刻,飔飖看到门外有一个火影飘过,她迅速穿上鞋子,披了外衣追上去。 飔飖跟到荒郊野外的一片空地里那火影便没了踪影,倒是见到了宇若和皋繁。奇怪的是,一片荒野中,不知为何有一幢高楼矗立着。天空突然被黑红交织的云彩笼罩,不时可以看到热烈的火舌。 “飔飖姑娘,此处危险,你先回去吧。”宇若正要施法让飔飖回到客栈,却被飔飖拦了下来。 “我的血对付它还是有些用处的,我留下来或许可以帮你们。”飔飖恳求着。 宇若犹豫了两下,还是停下了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火球从云层中向三人袭击来,宇若用残剑将其劈开,破碎的火球坠于地面,地面深陷。宇若腾空而起,荒野中衰败的落叶突然散发出光彩,随着宇若的起身,无数的绿叶像是无数锋利的刀刃,向天空中的云层劈去。那团云层渐渐变得浅淡,可是只一瞬间,云层的面积迅速扩大,漫天火球向宇若袭击而去,宇若被打中了肩膀,从高空坠落下来。皋繁立刻迎上前去,抓住宇若的手腕。 “没事吧。”皋繁的眼中闪出关怀的光彩。 宇若像是丝毫没感到疼痛,反倒露出笑容:“你好久,没这样和我说话了。”皋繁的眼睛看向旁侧,在宇若落地后,迅速冲入那团云彩,天空一瞬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皋繁和那团云层斗争了不久,便显出了劣势。宇若看着云层下的高楼,越发觉得突兀。 “飔飖姑娘,带我进那个房子吧。”飔飖也觉得那里蹊跷得很,搀起宇若,一眨眼的功夫便进了屋内。 这高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人潮拥挤,人声鼎沸。宇若指引着飔飖上了楼梯,在楼梯拐角处,飔飖撞上一位打扮英气的公子。公子微微鞠躬,和她擦肩而过。飔飖觉得那公子似曾相识,回头看去,那公子正巧也回头看她,飔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宇若担心皋繁,也没有留意到,那不过是毕方的人形女扮男装罢了。毕方嘴角上扬了一下,扬长而去。 飔飖搀扶着宇若向上走去,宇若原本想着,那团云火势汹汹,经久不息,应该是毕方的幻像,本体就藏于这高楼距离那团最近的地方。 可他们二人越往上走,这楼梯越是狭窄。飔飖的轻功也算不错,扶着他走了半柱香,也不见这楼的顶端。 宇若的食指划过双眼,眼睛发出淡绿色的光芒,他这才发现这高楼不过是暗红色的栅栏,分明是那毕方设下的结界。 “飔飖,我受了伤,你拿我的剑,往这墙上劈去。”飔飖举着剑,荆落将法力注于剑上,残剑发出绿色的光芒。那光芒,在这黑漆漆的结界里,不仅仅是一抹光亮,更是一份希望。 飔飖学者宇若的样子挥了挥剑,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飔飖,你想着,你最重要的人就在这堵墙的外面,劈开这堵墙,你就能救他们。” 飔飖看着这把断剑,眼珠反射出绿色的光。云弦和娘亲的面庞浮现在脑海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向结界挥剑,结界瞬间消散,但结界之外,已变了一番景象。 太阳已经升上了大半个天空,黑压压的云层已然消失了,这片荒郊野外,也显出生机勃勃的气象。皋繁站在草地里,毫发未伤。那毕方的气息,丝毫都察觉不到了。 “你怎么打败它的?那神兽的年岁可比我们要大个几百万年。” “可能刚好我是水神,水能克火吧。”这理由似乎合理,但宇若并没有完全相信。 “既然毕方已除,那就不要不开心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飔飖把宇若交到皋繁手里,觉得自己营造了一个良好的二人世界氛围,沾沾自喜地离开了。 她在檐角间飞跃着,想到自己有惊无险的经历,有些分神。一不留神,被一个高出的檐角绊了脚。她本已做好了摔惨的准备,紧闭双眼。却突然觉得有人搂住了自己的腰。飔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正搂着她。那男子一身白色便服,简约而又不失华丽,头发绾在发冠里,利落却还那么一丝俏皮。 他们回旋着落地,飔飖觉得这男子五官格外熟悉,凌厉的眼神,眼角的泪痣,花瓣唇,和一身正气的气质,她分明在何处见过,但面前也的确是个陌生人。 “谢谢公子出手相助。”飔飖被一个大帅哥搂在怀里,软绵绵地致谢。 “现在不叫我小不点了吗?” 飔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人和荆落太过于相像,瞪大了双眼结巴地说:“你,你,你,你是荆,荆落?” 荆落笑了一下,露出一对虎牙:“天神在一千岁的时候,会从少年变成成年模样。” “你,你,你已,已经一千岁了?”飔飖抿了抿嘴,惊讶地问道。 “你是打算一直被我这么揽着吗,我的手酸了。” 飔飖脸红了一下,连忙挣脱出来。为了避免尴尬,立刻转移话题:“这么说的话,今日是你一千岁的生辰?” 荆落点点头。 “那,生辰快乐啊。我一定让云弦给你办一个豪华的一千岁生辰宴。” “暂时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荆落对云弦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十足不放心。 飔飖虽然心里想着,云弦怎么能算是别人呢。一年前,她和云弦一见如故,这一年来地朝夕相处,她早已把云弦当成第二个家人。但飔飖还是点点头,保证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就说他是个远道而来的儿时伙伴,云弦只是一个凡人,怎么也不会把他和荆落联想到到一起的。 飔飖和荆落到达客栈的时候,饭菜已经摆上桌。韦母正下楼来,飔飖连忙笑脸相迎。韦母看见飔飖是从门外进来的,便知道定是一大清早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野去了,也没给她好脸色看。 “娘亲,你一大早看见女儿,怎么也不笑笑啊。”她明知故问。 “你还知道你是个女儿家啊。”韦母用食指推了推飔飖的头,一脸嫌弃。 “旁人都说,我和母亲十分有八分相像,我怎么不是女儿家了。”飔飖把韦母安置在饭桌上,捶着背献殷勤。 韦母低头瞬间,看见飔飖磨损的鞋子边缘,原本便是假装的生气,瞬间无影无踪:“我给你和云儿做了几双鞋子,在我房间,一会儿吃过饭去拿。” “做鞋子多累啊,娘亲,你以后别做这么累的活。外面鞋子几十文钱便可以买一双。”飔飖见韦母消了气,坐到身旁。 “旁人做的,哪有为人娘亲的做的舒服。况且,我也做不了多少时日了。”韦母说完,轻咳了两声。 飔飖的眼眶顷刻红了,其实夜里她听到过很多次,娘亲故意压低音量的急咳,也见过她咳上血的手帕。飔飖一直都假装不知道,不了解,一直都告诉娘亲,她还年轻,还可以陪自己很久很久,自欺欺人这种事,像是飔飖与生俱来的本领。 她不敢再接话了,再接话定是会哽咽的,眼泪定是要落下来的。所以飔飖沉默了,像大多数人的沉默一样,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 飔飖吃过饭,便把要给自己的童年老友办生辰宴的事布置了下去。大家自然不知道这位要办生辰的英俊公子,就是昨日的荆落。倒是云弦,似乎察觉出了什么,飔飖请求的时候,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不过,飔飖的请求,他从未不允过。从一年前,飔飖初来客栈时,便从未不允过,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飔飖的每一个想法,即使飔飖可能会有危险,他依旧守护着。飔飖也一直坚信,只要云弦在自己身后,她怎么折腾,也不会受伤。 大家忙里忙外了一整天,从太阳高照到太阳落下,又到明星点点,月亮高悬。 云弦房里,隐隐传出争吵声来。不知为何,看上去毫无交集的云弦竟和皋繁竟起了争执。 “毕方,你为什么要轻举妄动,附身在水神的身体里?”云弦紧紧地握着茶杯,茶杯顷刻碎了遍地。 “你没有什么资格对我呼来喝去的,谁都不能阻止我今日立功。”皋繁的神情和那化为人形的毕方如出一辙,妖媚而又狠辣。 “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便可以杀了天子吗?”云弦的眼神,愤怒而又犀利,与平时判若两人。 “残雪,你该不会真如旁人所说,因为朔风那个老不死的,想替她守护什么?”皋繁抚着云弦的脸庞,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和她从来都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云弦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虽和她素未谋面,但她的事迹我可没少听说,你最好如此。”皋繁邪魅一笑。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夫妻一场,你若这么白白死了,我也不好给玄策交代。”云弦挪了挪身体,与皋繁隔了一段距离。 “夫妻?相爱的才叫夫妻,你又不曾爱过我。而我,在你面前卑微够了。”皋繁话语刚落,便消失在云弦的房间。 毕方和云弦起了争执之后,十万年前的种种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心气郁结,在客栈的温泉泡了个澡。皋繁身上的伤痕在空气中裸露着,沾了水之后泛出血丝来,想必是更加疼痛了。毕方身体里皋繁残存的意识痛苦的挣扎着,发出凄惨的叫喊声。毕方不知道,皋繁为什么还强撑着不肯离开,她不可能活过来了。但是通过折磨皋繁,让她觉得心情渐渐恢复,待毕方的心情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披上红袍,到了客栈的大堂。 荆落一个人盯着红色的桌布发呆,背对着毕方,对她的出现毫无察觉。这是个好机会。毕方的双手生出火苗来,她慢慢靠近荆落,准备一击致命。大堂里张灯结彩,全是大红绸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要成亲。毕方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着,心里想着,天子的葬礼,的确该喜庆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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