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或者说她会在每一次回忆这个瞬间的时候,戛然而止。她其实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生命就在那一刻停住了,如果没有所谓的使命,如果她不用守护女娲石,可惜没有如果。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空气都能感受到青衣当时的绝望和悲伤,青衣缓了很久,才缓缓地继续讲述。 我真的以为我的生命可以结束于此,但是我还是醒来了,我躺在床上,全身烧焦,连呼吸都十分疼痛,生不如死,是沐子救了我。 他本极力地阻止那家的公子,被他们打晕。当他醒来的时候,虽然早已进入春天,但天降大雪,大火被扑灭。他来我家寻我,地上都是烧焦的尸体,当时小鹿趴在我的身边,他想那一定是我,他本想葬了我,可是我竟然还有心跳。 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转移我,他一动我,我的身上就透出烤焦的皮肉下面血淋淋的肉来。他就地搭了个小棚子,一边照顾我,一边把村子里的其他人安葬了。我的皮肉渐渐好转,脾脏也渐渐恢复,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面貌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还不能走动。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也很惊讶,虽然我们并非常人,但被烧成这个程度,也早该一命呜呼了,沐子说,是我命不该绝。 我恨他,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恨谁,又不想恨自己,就只能靠恨他逼自己活着。我清醒过来以后,他给我喂饭我不吃,他一勺一勺喂,总有汤汤水水进到我的肚子里,我也就这么勉强地活着,以泪洗面地活着。 他见我哭的时候,也会哭,他也怨恨自己,毕竟如果不是他,我们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我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他问我我怎么才能不恨他,怎么才能像以前一样好好活着,像以前一样,发生了这么多事,又怎么能像以前一样。 我说,除非他死。 沐子说,他会死,但还要再等等。 我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床走动,但是还很虚弱,总是在床上躺着。那天,沐子说了很多话,说我们以前相遇的事,还给我做了浮元子,他说希望每年都能和我一起过上元节,他说我的眼睛就像浮元子的清汤,深邃却又明亮。我没有理他,也没有回话。 第二天,迟迟不见沐子。我挣扎着起来,看到桌上写着一封信。他说余生的路不能陪我一起走了;他说他还有一个老母,托我照看;他说对不起,他走了。 他服的是蓖麻子,我在族人的坟地找到他的尸体,他是趴在地上的,我想,他是跪着死的吧。我和她的老母合开了这家驿站,一边为了生计,一边也是为了早日遇到这有缘人。去年,他的老母去世,自此,世间只剩我一人。 飔飖没有忍住,哽咽了起来,倒是青衣,一脸平静。 云弦,此刻想的,是四年前的大雪。青衣说的那个冬天,正是毕方找到他的日子,帮他找回神力的时候。 虽说玄策和他的部下都被封印在天池火山,但玄策的封印是朔风亲自设的,其他的封印,由当时其余的各路神仙封印,道行深浅不一,封印的牢靠程度也不一。毕方乃上古神兽,虽说当时是由玄彬亲手封印的,但终究还是在百年前就冲破了封印。 毕方冲破封印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他。残雪没有和他们封印在一起,在天界也寻不到,她领了玄策的旨,便下凡去了,这一寻便是百年。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云弦还是个十六岁少年的时候寻到了他,他的样子与毕方十万年前大不一样,稚嫩但也依旧脱俗。毕方和残雪结发之时,毕方把自己的一支翅膀给了云弦,寓意比翼双飞,所以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在私塾中郁郁寡欢的少年就是残雪。 她说,她是他的结发之妻,她又耗了万年神力解开他身上被封印的神力,残雪本就是操纵寒流,化雨成冰的天神,那个冬天,整个凡世几乎都被冰雪覆盖。 那时,云弦的记忆还被封印着,不知道自己的前尘往事。她说,她和他已有结发之名,却无结发之时,要他再娶她一次。云弦倒是没有拒绝,他也没有遇到过心爱之人,眼前的女子又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他也没有什么可拒绝的。 婚礼当晚,他去摘新娘子的头纱,却头痛欲裂,脑子里倒是出了相似的场景,新娘,不是眼前之人。她上前询问,他把她一把推开。 他脑子很乱,想起十万年前的很多事,想起朔风替他挡的那些销神骨的招招式式,想起朔风满身伤痕却还是穿着大红袍与他拜堂,想起朔风的眼泪,想起朔风的笑容,想起他们说好去吞云山看云海,他竟然险些又再背叛她一次,那天,他勃然大怒,让已经暖和的春天,下了一场大雪。 云弦想着想着,竟也落了泪。飔飖擦了擦他的眼泪,还以为他也是被青衣的故事遗憾,殊不知他们俩的故事,也能写出几千页的戏本来。 “青衣妹妹,这女娲石究竟有何用,为何我是那个有缘人。”飔飖这才想起来,自己与这件事的联系。 “我听祖母讲过,这女娲石是女娲娘娘补天所剩,天地仅此一块,可破世间一切封印,想必姑娘定是有什么东西,被封印了吧。”青衣站起来,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控制祖母用鲜血滋养的这片藤曼,她知道自己道行尚浅,但总归会控制住这片藤曼片刻,给他们逃生的时间。 “青衣姑娘,再等等吧,我那位朋友是能让你和沐子说上话的——”飔飖想阻止这一切。 “不必了,我讲这个故事,不过是想我死后,也会有人替我唏嘘一番,而且是你这般不平凡的人。若是我真有来世,又有幸与姑娘重逢,记得要告诉我,我上辈子欠了一个人,让我用下辈子去赎罪。” 青衣往那棺木走去,拿下那颗玉石,扔给飔飖。顷刻间,藤曼丛像是疯了一般从四周攻击而来。青衣用刀刺入自己的心脏,鲜血滴在藤曼上,藤曼丛松懈了片刻,飔飖抓着云弦的手疯狂地往外逃,她回头看了一眼青衣,看到青衣露出笑容,那笑容不是装的,是发自内心的,或许,死对她而言,真的是一种解脱。 他们在洞口处按照青衣说的方法,拉动藤曼,石梯果然凭空而来。云弦已经到了洞口之上,飔飖距离洞口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藤曼缠住双脚,云弦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拉的手都出了血,也不敢放开,她其实知道的,飔飖也就是朔风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的,但他还是不敢放开,他觉得她的手从自己离开的那一刻,都会让他忍不住地痛。 “云弦,你快放手,不然你也一起掉下来了。”飔飖带着哭腔,手中的女娲石项链一闪一闪地亮着。 “飖儿,我不放,我不会放的。”云弦额头的青筋暴起。 但,有很多人很多事,不是说,你不放手,就不会溜走的,甚至如果当时不抓那么紧,放手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疼。 飔飖终究还是被那藤曼,拉回了黑暗的地洞里。只是这地洞的藤曼在她落地的一刻销声匿迹,倒是有一个一身白纱的女人在山洞中站着,身旁闪着圣光。 “你是谁?”飔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必管我是谁。”那女子回头,白纱遮面,眼神深邃。 “藤曼都是你弄走了吗?” 那女子点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救救青衣姑娘?”飔飖的眼睛闪着光。 “她执意要死的,我救不了她,你执意要如此,我也救不了你。”那女子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飔飖的声音在山洞显得格外响亮。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手指微微一动,女娲石便到了她的手里。飔飖还没反应过来,那项琏的珠串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女娲石发出耀眼的青色光彩,然后向飔飖慢慢靠近,进入了飔飖的胸口。 “你的神力本就不可估测,也只有靠这上古神石才能助你破开封印吧。”那女子说完消失在地洞里,剩下不知所云的飔飖。好在她到洞口的时候石梯还在,她没有用轻功,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当时夕阳西下,阳光透过树林,洒在落叶,洒在云弦的肩膀上,一切美好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看见了飔飖,她也看见了云弦。她冲他挥挥手,他也冲她挥挥手。飔飖飞奔而去,跳到了云弦的怀抱里。 “云弦,我跟你讲一件事吧。”飔飖抚弄着云弦的一缕头发。 “什么事啊?”云弦依旧紧紧地搂着飔飖。 “以后,我们无论谁要离开谁,都这样挥挥手好不好?”飔飖搂着云弦的脖子。 “为什么?”云弦看着飔飖的眼睛,像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因为挥挥手也是招招手啊,既是你好也是再见,我们要是这样分开,或许就意味着还会重逢。” 云弦点点头,很轻,也很用力。或许无声的承诺很多时候都胜过那些声嘶力竭地呐喊吧。 今夜,京都的这场灯会,空前盛大。大家都知道,一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出了大价钱办了这场灯会,只是没人知道那个人是云弦罢了。他能为飔飖做的不多,能为做的更少,但他还是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换她一刻满足。 此刻的京都像是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披上了红嫁衣,戴上了金光闪闪的头饰,那花灯中跳动的灯芯,像是她闪烁的眼睛,也像是悸动的心。 “云弦,快去那边看看。”飔飖兴奋地拽着云弦的手腕,像是被关在牢笼中数年的囚犯终于面对未知的世界,所以忍不住新奇。 “你想不想吃这个?”云弦指着卖糖人的摊子问道。 飔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老板,我要两个糖人。”云弦恭敬地递上银两。 “这我也找不开啊。”老板摆手推辞。 “老板你就收下吧,我告你个秘密,我们云弦又有钱又帅,而且还是单身。”飔飖小声地说道。 老板被飔飖逗笑了,收下了银两。 “二位,想要什么样的糖人啊。”老板慈祥地问道。 “老板,我可以试试吗?”飔飖倒也不是第一次吃糖人了,不过这一次,财大气粗底气足,所以提出这样的邀请。 老板默许了。 “云弦,你看着啊,我画一个特别好看的你。”飔飖拿着勺子,洋洋洒洒画了几笔,那姿势一股老派画家的作风,但作品就不尽人意了,画了三个圈,上边是头,中间是身子,下边是腿。 “云弦送给你的,千万别客气。” “行了行了,别丢人了,赶紧走吧。”云弦表面上很嫌弃,却把糖人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飔飖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真是荆落不假。云弦并没有注意到他,荆落示意飔飖不要惊动云弦。于是飔飖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借机离开了。 “你怎么又来了,天子很闲吗,老往这人间跑。”飔飖靠在桥的栏杆上,桥下波光粼粼,桥上人声鼎沸。 “你早晚会知道,我为何总往这人间跑的。”荆落望着江面说道。 飔飖看着荆落被花灯映得发红的侧脸,还有眼角的泪痣,不自觉出了神,差点把正事忘了。 “今日,有个半神族族人丧了命。”飔飖也看向江面。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荆落转过头看着飔飖。飔飖为了这场灯会,特意换了身粉色的纱衣,面颊微红,比起平日的灵动,倒也多了一丝美艳。她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但也有一种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魔力。 “你不是神通广大的天子吗,她生前一直有一个魅跟着他,我是想,她转世之前能不能和那魅说上几句,了却这段恩怨?”飔飖看着荆落的眼睛,两眼放光。 “我倒是真感觉到一个半身族族人的魂魄。”荆落带着飔飖来到河边一棵树下,这里不引人注目,倒是好施法招来那魂魄。招魂,和把他人魂魄引入尸体内不同,不需要骨亲之血做引子。 荆落闭上眼睛,用意念搜寻着那只魅和半身族族人的踪迹。不一会儿,飔飖就看见那只魅来到了河边。虽然青衣也来了,但飔飖是看不到的,青衣只是个魂魄。至于魅,飔飖虽能看见他,却也无法和他交谈,毕竟本质上,魅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是绝对孤独的。 飔飖只是看见,魅的手臂动了动,嘴动了动,流了几滴泪,然后就离开了。 飔飖问荆落,他们说了什么。荆落说,魅说,可以抱抱她吗,那女子点了点头,再无说过其他话了。飔飖还问荆落,那只魅去哪儿了。荆落说,魅会继续在他孤独的世界里,流浪,直到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才能往生。飔飖没再问什么,只是觉得忘掉一个人应该很难吧,应该要用很久吧。 云弦在等飔飖的时候,悄悄施了个法,把飔飖给他做的糖人冰封了起来,变到了他在云弦客栈的房间。见飔飖去了这么久,百无聊赖之际,竟被一个男人搂住肩膀。 他虽长的清秀,可被男人搭上肩膀可是第一次。云弦歪了歪头,才发现那人竟是东君。 东君找到朔风之后,就片刻不得安宁了,凭借自己的老资历和臭不要脸的精神,向荆落寻了个自由出入天门的帖子,这来来去去自由的不得了。 “残雪,你这小子怎么阴魂不散的。”他的语气,眼神,甚至连口中所说的句子都和十万年前,一模一样。 “这位天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是我俩也还没有熟到可以勾肩搭背的程度吧。”云弦把东君的手拿开。 “装啊,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说实话,云弦装得很自然,倒是这想炸出真相的人,演技做作的很,他当然知道此人便是残雪,却也不知道他的神力记忆恢复了多少。 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一双眸子愤怒,一双眸子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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