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我可以顺顺利利地跟着人群混出去,殊不知,最终出村的只是其中寥寥无几的数人而已。但我依旧抱着侥幸的心理,硬着头皮向出口走去。眼尖的祖父发现了我。我再三央求,哭的泪眼盈盈,终于让祖父心软了,他答应带我出村,再三嘱咐我牢牢地跟着他,绝对不要和人类有什么交流。  出村之后,我有些失落,因为大家只是在村子附近的树林里打猎,看上去和平时居住的村子并无差别。那年太冷了,树林里的猎物并不多,但至少可以让我们再撑一阵子。看见鲜活的食物,大家兴奋地猎杀着。  祖父打伤了一只小鹿,我追着小鹿疯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怕自己一回头小鹿溜走,但我听不见祖父他们的声音了。眼看就要追上它了,我往前一扑,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抢先了小鹿。  “那是我的粮食。”我以为他要抢走我的猎物,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么可爱的小鹿,吃了多可惜。”  他试图把小鹿腿上的箭镞拔掉,但小鹿受了惊,一蹬腿,箭镞狠狠地扎到了他的腿上,小鹿也昏死了过去。我蹲在他面前,冰天雪地里,他的伤口分外鲜红,箭头插得很深,如果我不救他的话,他可能一生都会腿脚不便,也可能会因为走不出树林被冻死。  “你吓到了吗,我没事的,这点小伤。”他一只手捂住我的双眼,强忍着疼痛拔出箭镞。他疼得吭了几声,我推开他的手。他的嘴唇发白,应该是失血过多了。  我犹豫着,犹豫着,最终用双手捂住他的伤口。当我移开双手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痊愈了。  “你怎么做到的?”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他。树林里响起“青衣,青衣”的叫喊声,祖父在找我。我抱着小鹿,打算离开,他抓住我的手腕。  “你叫青衣吗,我叫沐子,如沐春风的沐。”  “孙子的子吗?”  “啊。”他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我们见面的事,愿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沐子,你怎么了?”一个稍大一点的男人从远处走来,我仓皇地离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  我发现,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明明做了一件坏事却自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明明是一面之缘却自以为是命中注定,人们管这种自以为叫错觉。当我终于发现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也陷的太深了。  我像治愈沐子的伤口一样治愈了小鹿,它不愿离开我,我们便在寒夜里相互依偎,一起听祖母讲素女祖先的故事。我看着小鹿,常常想起沐子。想起冰天雪地里,他温柔的笑脸。我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自己当时对他的感觉,我那年才只有十四岁,只是觉得说喜欢太浅,说爱又太深。  林子里的猎物越打越少,终于销声匿迹。身为族长的祖父决定去和族外的人打交道筹粮食。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正月十五,人类的上元节。祖父带着我,怀揣着最后的期望,踏上了旅程。  到达京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京都却灯火辉煌,似乎寒冬对这样一个繁华的城市没有什么任何影响。那一天,京都有灯会,很多孩子在街头放着孔明灯。我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倒是祖父,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四处打听在哪里能弄到粮食。  我们走到一个杂粮店门口,有很多衣着破旧的人聚在那里。老板扔出来半袋米,示意让外面的人分掉,大家蜂拥而至。祖父走上前挽着店主的胳膊,说了一通好话,但老板并没有为之所动,反而狠狠地推了祖父一把。祖父踉跄了一下,被一个少年扶住。我怔了一下,因为那个人是沐子。  “老先生,您没事吧。”沐子仍如初见时那样,眉眼温柔。  “多谢公子。”  “青......”他看见了我,我赶紧摇了摇头,他立刻改了口:“请问爷爷是缺粮食吗?”  “赶上大旱又赶上大寒,家里人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爷爷如实道来。  “我在一户富人家当陪读,这家老爷得了很严重的风寒,如果有人能医好的话,定会赠予大量粮食。不知爷爷可有办法?”我想,他应该是记得我给他治伤的事,才这般说的吧。  “不瞒公子,我家祖上是行医的,的确略通医术,可否引荐一下?”  “那随我来吧。”  “对了,这是我孙女,青衣。”爷爷把我介绍给他。  “青衣姑娘。”他向我行了一个礼,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一个礼。我走在他的身旁,偷偷地看他。花灯的红烛映得他的脸真好看,他还记得我呢。我想着想着,耳根红了。去那位老爷家的路很长却也很短,沐子细心地解释着我好奇的一切。  爷爷去了那家老爷的卧房医治,沐子和我在外等候,就那样在月下静静地等待着,我就觉得很美好。  因为没有吃晚饭,我的肚子叫起来。  “你刚才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还好沐子没听到我饥肠辘辘的叫声。  “因为我本来就不该认识你的。”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没有说话,但我相信他,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相信他。  “你有没有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他知道我们缺粮食,我定是没有吃饱。  “祖父还在里面。”我知道祖父带我出来,本就十分不放心,若是找不到我,肯定会着急的。  “放心吧,就在旁边的院子里,很快就回来。”  明明是同一家的屋子,沐子带我去的那一间,却很简陋,不过我觉得很温馨。沐子的母亲是这家公子的乳母,沐子因为读书好,被选作少爷的陪读,他们母子才有了这样一个容身之地。  沐子的母亲给我做了一碗圆圆的东西,我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  “浮元子啊,你没有吃过吗,快尝尝,很好吃的,我还有事,你们两个人聊。”我学着刚才沐子行礼的样子,向沐子的母亲致谢。  我咬了一口浮元子,里面的馅很烫,像是往常我肯定吐出来了,但沐子坐在我旁边。所以我倒了一口茶水,生咽下去了。  “你慢点吃。”见我吃的急,他又担心,又欣喜。  说来奇怪,每当我回忆起那些日子,我总记不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但是沐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我都记得很清楚。  沐子本来打算带我放孔明灯的,但祖父已经解决了事情,只好作罢。我和他像朋友一样,相互道别,说着期待重逢的话。  祖父怕暴露身份,用针灸来掩人耳目,也没有一次就医好那位老爷,只是让卧病数日的他,立刻就可以下床行走了。我觉得祖父的这个做法很棒,这样我就可以多来找沐子几次。那家老爷对我们很感激,给了我们几大袋米面,不少蔬菜,还赠予我们小车将粮食拉回去。很长时间没有喝过热粥的族人们开心极了,虽然我什么都没有做,但我还觉得自己是个功人。  我每周都会跟着祖父去那位富人家,照例是祖父去医病,我与沐子玩耍。有时,他会带我放风筝、捏泥人,有时我教他识药材......富人的风寒渐渐痊愈,我们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很多粮食。  有一天,我和祖父去医治的时候,看见富人家在办丧事,那家的老爷死了。其实他得上风寒的时候就已经大限将至了,我们能减少他的痛苦,却无法延缓他的死亡。  我很伤心,倒不是因为那家的老爷死了,而是以后,不能名正言顺地去见沐子了。沐子要帮着张罗丧事,祖父和管家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事情。我一个人无聊的在后花园闲逛,偶遇了一只□□的小猫。  它的爪子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张望了一下,见四处无人,便小心翼翼地捂住它的伤口,很快小猫几乎烂掉的爪子恢复了原状。我爱抚着小猫,殊不知一双眼睛盯着我。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主仆二人正在密谋着什么。  “确实看清了吗?”  “是的少爷,我们不是亲眼看见猫打翻贡品之后伤了爪子吗,她手在那里一捂,猫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我以前在树林里就觉得奇怪,沐子的脚腕上全是血,怎么就是没有伤口呢?”那男子面色狠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把他们祖孙二人据为己有?”  “那个老头子留着有什么用啊,光要那个孙女就行了。不过,他们要那么多粮食,想必不是一两个人,我们一锅端,省得麻烦。”少爷露出得意的神色。  飔飖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评论一下,但又觉得就这么打破气氛不太好,于是换了个坐姿,重新进入到故事里。  就是那个看到我让猫伤口愈合的仆人,过来告诉我祖父在那边的院子里等我。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坏人,我毫不怀疑地跟着他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我叫祖父,没有人答应。他又说,祖父可能去哪里转了吧,让我在屋子里等着。我走到屋子里,屋子黑漆漆的,我听到门在响,还以为是祖父来了。但我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个仆人在锁门。  “你干什么,放我出去。”  “你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吧。”  “我要找沐子,你帮我叫沐子。”  “多亏了他,不然我们还不确定你特殊的能力。”  “我要找沐子,我要找沐子,我要找沐子,我要找沐子......”我喊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我却越来越害怕。  天黑以后,窗棂下有月光透进来,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我不动,时间就能停止似的。我想起那个仆人对我说的,“多亏了他”。他也是个坏人吗,我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一个误会。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到此为止的话,我真的可以说服自己不去怪他。但是当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为了不恨自己,我们只能将所有的错误都怪到别人头上,毕竟只有这样,活着的人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是自己又累又饿。我听到外面有人叫“青衣”,还以为是幻觉。  “青衣,青衣,青衣是你吗?”那是沐子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漆黑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大门,打开那扇门的人正是自己想的那个人。  “沐子,我是青衣,快放我出去。”  砸锁的声音传来,听着那种声音,我突然又有了力气。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往村子跑去,沐子也跟着我跑去。我像疯了一般,不知疲惫的跑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村子里一片狼藉,我能听见远处的房子被烧得噼啪响的声音,家家户户都横着几具白得瘆人的尸体,我不敢停下,我不敢停下来。  当我看到自己家还没有被烧的时候,我抱着一丝丝的希望。但我还是看到父亲和祖父的尸体发着瘆人的的惨白色,比冬天的雪还要白。沐子好像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我当时害怕的发抖,动不了,连哭都哭不出来,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或者说我希望自己马上就疯了,毕竟,这是我能想到的逃避痛苦最快的方式。  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看不清是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感觉有一双很粗糙但是温暖的手在抚摸我,她让沐子把我抱到我给小鹿挖的地洞里,我的世界又变得一片漆黑。  那个手指粗糙的人抱着我,她的肩膀在颤抖,我的肩膀也在颤抖,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回过神来。  “祖母。”我很小声的说,“祖母。”  外面很乱,他们在干什么,我并不关心。  祖母贴在我的耳边告诉我,那家的少爷骗祖父我已经回来了,还为了感谢我们送了很多糕点,嘱咐我们每个人都要尝到。他们在里面下了毒,是蓖麻子的毒。也只有这种毒,才能杀死我们。祖母从不吃甜食,这才免过一劫。其实,这哪里是逃过一劫,和他们一起死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痛苦。  祖母故作坚强地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但我知道,祖母比我还要悲伤。对当时的我而言,只是两个照顾我陪伴我的家人去世了。可对祖母来说,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她用了一生去爱的两个人毫无征兆的离开了自己。  祖母紧紧的抱着我,不停的说“我就只有你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们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都湿透了,脸也都湿透了。  当我想最后一次听听沐子声音时候,却听到外面的人说着什么女娲石。我们的秘密被发现了,我们世世代代守护的东西要被坏人夺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头顶上传来噼啪噼啪的声音。祖母和我推开头顶的杂物,她拉着我的手往外跑去,她没有回头,我却回头了。  我望着祖父和父亲惨白的尸体躺在火海里。  我记得祖父说:“你一定要紧紧地跟着我。”  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祖父。我哪儿都不去了,不去找沐子,不去京都。我也不调皮了。我不该随随便随便就相信人类的,都怪我。  还有我的父亲,我认识的小孩都被父亲打过,但我不论多么调皮都没有挨过一次打。父亲说,我是母亲留给他的礼物。他爱母亲,他更爱我。他说过,母亲会在天堂看着我们的。那她是不是看见我做的这一切了,他会怪我的吧。  我离他们越来越远,祖母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但我还是听到屋子坍塌的声音。  我永远的失去了他们。  祖母带我跑进了这个墓穴,那些人果然在那里,他们就要取到素女娘娘项链上的女娲石了。祖母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很用力的抱了我一下。然后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玲珑小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大滩大滩的血滴在的藤蔓上,它们疯狂地蔓延,墓穴中的人们被藤蔓攻击着,遍体鳞伤直到被活活勒死,池水被鲜血染红。祖母欣慰地倒在我的面前,但我并没有因为坏人被惩处感到些许痛快。  我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我找到祖父和父亲所在的那片火海,走了进去。我觉的很温暖,我终于可以去找我的家人了。火的温度太高了,从温暖变得滚烫,变到我承受不了那种温度。  我们半身族的愈合能力要比常人要强得多,所以我在火海里保持意识很长时间。我能感受到自己被烧焦,我透过火上扭曲的空气看到了我曾经救过的那只小鹿,我看到它眼里的泪水。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竟然想到了沐子,想到他说“啊”的时候那青涩的笑容,想到灯会的红烛映照着他帅气的脸,想到我们一起放风筝,我们说要放孔明灯还没有实现,我现在就要死了。  我突然想自己给沐子讲草药的场景。  “我见你们府上花房有几坛蓖麻草,你知道蓖麻草有毒吗?”  沐子摇摇头。  “蓖麻子的毒可以让人瞬间毙命,谁都救不了。”  “你都救不了吗?”  “救不了。”我一脸认真地说。  “你祖父也救不了吗?”他心不在焉地说。  “我都说了谁也救不了。”  “你父亲也救不了吗?”  “谁都救不了。”  “你祖母也救不了吗?”  他是跑这儿来数亲戚了?我拿起做风筝向他投过去,沐子灵活的躲开了。  “沐子,你给我站住。”  我也像小鹿一样泪水不断线的流下来。我没有听祖母的话,看到人类虚伪的善良便信以为真。其实最终是我,害了所有的族人。  持续的高温终于让我麻痹,我终于倒在了那片火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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