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脸上扑了一把冷水,望着镜子里双眼红肿、脸颊被水和泪混合打湿得透彻的自己,突而感觉这几日绷得紧似箭上弦的神经,正在逐渐丧失着直觉,明明耳边还在反复回想妈妈几分钟前说的那句话,却仿佛已能让自己平下情绪去接受。  你们的爸爸,可能再也走不了路。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痛彻心扉的消息啊。  那些警局的同事,慰问完爸爸从病房里走出来,无一不摇头叹息,神情有遗憾难过,还有对弱者的同情。而这些,都是我那个向来习惯当别人依靠和支柱的爸爸所最不想看到的。还能有谁的心,比他更痛。  但至少,他还活着,没有跟我们天人永隔,不是吗。  看上去,我还感谢上天的慈悲,没有把爸爸从我们身边带走。  可为何代表正义的爸爸,却被罪恶伤害至此他用了近二十年的青春岁月去捍卫正义,到头来,正义给了他什么。  命运如此出其不意。  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在爸爸面前表现出悲伤,他想要的,是一份坚强的支持。他曾是那么自傲啊。  出了洗手间,我给简昊熙打了一个电话。没什么特别的,也没打算要把爸爸的这个坏消息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干扰他工作,我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嘟”声持续作响,直到被自动挂断,也无人接听。  应该在开车吧。  我没有重拨,给他传了一条简讯——昊熙,爸爸的情况很稳定,你专心工作就好。谢谢你在,爱你。  回到走廊,妈妈和陶霓都在病房外坐着。她们的脸色都透着疲倦,但占据最大比重的,是忧惧。  我坐到妈妈身边,对她说:“妈,你回家睡会儿吧,这里有我和姐姐就可以了。”  陶霓附和道,“有什么情况我们会立即通知你的,你先回去休息吧。”  妈妈揉了揉太阳穴,摇头拒绝了,“不用了,回去我也睡不着。弟弟有人在照顾吗?”  “有,这几天他都在隔壁王阿姨家住,和他们家儿子一起上下学,我也跟他解释过了。”陶霓回答。  “那就好。”妈妈点了一下头,脖子后仰轻挨着墙,闭上了眼睛。  我和陶霓都没有再出声打扰妈妈这短暂的闭目养神。  接近中午,我让陶霓继续陪着妈妈,自己下楼去医院附近买一些吃的。如果说自爸爸出事以来我们姐妹吃得像兔子一样,那么妈妈绝对是达到了蜗牛的级别。  在便利店买了三盒便当,又找了一家小餐馆买了碗白粥,我拎着这些食物往回走,就这么不经意地往医院的大门一望,我错愕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用力地眨了不下数百次眼睛,成像在我视网膜上的人和景,除了那些在走动变换了面孔的人流,静止的建筑和树,还有在原地站着的人和人,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那么温柔,那么让人歆羡。  男生拥着女生,眼里眉间皆盛载不舍和担忧;女生在男生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们紧紧相拥温暖着对方,世界,恍若只剩下眼中的彼此,在互相怜惜。  而我,我们,都不过是走不进去的,看客。  我浑身僵硬地望着他们,脑袋中止了正常运转。直到视野里不知何时失去了他们的踪影了,我猜猛然醒悟过来此时此刻自己身在何地,在做什么。  是认错人了吧。嗯,一定是我认错人了。只会是这样。  我迈着沉似比戴上枷锁的脚向医院大门走去,在走到几分钟前他们拥抱的位置时不由停下,一阵阵凉风直灌入后背,让我失去自控地发冷发抖。  大中华最不缺的就是人了,整整近十四亿的人口呢,长得及其相像一点都不奇怪。  明知答案,我还是边在心里自欺欺人,边拿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终于在第五次“无人接听”后,号码的主人接下了电话。  “喂,小慈,是叔叔又有什么事了吗?”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没有,一切都很好。”  电话那头的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在开车,所以没有接到你电话。”  “你现在在回杂志社的路上吗?”在问这话时,我只觉得心已经凉了大半。而简昊熙的回答,更是瞬间冰凉了我全身温热的血液。  “嗯,我到了之后再打给你。”  我用尽全力捏紧了举至耳畔的手机,干涩的眼眶里,不知怎的却掉不下半滴眼泪。  察觉到了我的不对,简昊熙的语气里带了紧张,“小慈,你怎么了?”  我不想再折磨自己,直接挑明道,“我在医院门口,看到你和沈欣了。”  回答我的,只有一长串不知名的沉默。  所以,这就是答案了吧。  “我要去看我爸了,再见。”在失控之前,我迅速挂断了这通几乎粉碎了我整片天空的电话。  这世界真可爱。可爱得从来不会让悲伤孤独出行。  我抬起头靠在墙上,把已在眼里打转了千百个圈的泪通通在往下坠落之前自行消化完毕。  不能哭。怎么能哭。我还要回去面对妈妈和陶霓,还有我那可怜的爸爸。  “妈、姐,吃饭了。”我把便当分给妈妈和陶霓,强迫自己忘掉那通电话和所看到的电影镜头式画面,轻快道,“必须得吃,否则我们一个个都饿晕了,谁来照顾爸爸呢?妈,我说得对吧?”  妈妈松了松眉头,挤出一个稍许欣慰的笑,对我们说,“有你们这两个懂事乖巧的女儿,是这个家最大的福气。”  我和陶霓对看着扬扬嘴角,那弧度,怎么弯,皆带伤。  我把便当放在椅子上,站起身说,,“妈,我想先进去看看爸爸。”  “去吧。”妈妈轻摆了摆手。  得到允许,我轻轻转动门把,走进了光线因被窗帘阻挡了前进之路而稍显昏暗的病房里。  爸爸正醒着。听到动静的他转过头来一看是我,眸光里含上慈父的柔和。  我的鼻间不能自制地泛起了酸意。命令自己要坚强,我扯出一个轻松的笑,“爸,你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爸爸的眼珠转向了门边,“你妈妈她,还好吗?”  “妈妈一直都在这守着你,没有离开过。”我把爸爸搁在被子外些许冰凉的手收进被子里,“爸,你还记得你当初把妈妈接到凉京来时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会守在妈妈身边,带她走出黑暗,等她有一天愿意重新回到我们的生命里。”  “孩子,生活推着我们往前走,没有什么是能够一直按照我们的愿望发展的。”爸爸目光平静地望着白茫的天花板,眼眶里却可见若隐若现的湿意,“不是我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可是只要我们坚持下来,就还是能看到希望的不是吗?”  “希望,也不是时刻存在的。”  我抿唇不语,对眼前这个对人生好似不再充满斗志的爸爸,感到陌生又无措。  这场意外,消磨了他的意志,甚至,还有那颗坚毅傲然的自尊心。  “爸,你恨那个罪犯吗?”或许眼下不该问的,但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声带。  爸爸神色未变,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选择了这份工作,就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恨,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却还是没能亲手给那帮人戴上手铐。”一抹挫败,悄然爬进了他染着愤怒的黑眸里,交织汇聚成了,最沉重的悲痛。  我吮了吮鼻子,趴下身子靠着爸爸消瘦的肩膀,话腔里满是骄傲:“真幸福,我有一个全世界最英勇最神武的爸爸,教会我明辨是非,教会我善恶分明,教会我坚强乐观,我才能成长成为今天的我。”  “你呀,就懂得讨爸开心。”爸爸终于发自内心的露出一个浅笑,“难怪都说,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  我抬头看着他几天下来瘦得皮包骨的脸,也跟着他笑,眼角不由地湿成一片。  “手机在振。”爸爸听到了从我外套口袋发出的声响。  我猜是简昊熙打来的,本不想接,但为防爸爸看出点什么,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  是一串没有储存的固定电话的号码。我当着爸爸的面接通了,“喂,您好。”  “喂,请问是陶慈同学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们这里是亚华师范大学就业中心,现有一个面试通知告知你,恭喜你得到了苑艺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的面试机会,请于明天早上九点带上你的简历和个人作品到学校就业实践基地参加面试。”  “明天早上九点?”我怎么可能走得开。  “是的,请珍惜每一次的面试机会,祝你成功,再见!”  “学校里有事?”爸爸问道。  我点点头,“嗯,就业中心通知我明早有一个面试,我不打算去了。”  爸爸并不同意,“如果你是因为担心我而放弃的,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你是一名大四学生了,现在正是在找工作的时候。爸爸已经没事了,你应该回学校去参加面试,安心找工作。”  “可是我……”  “没有可是。你妈和霓霓都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爸爸并不给我找借口的机会。  我只好答应道,“好吧,我去面试。一面试完我就回来陪你。”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不急。记住,未来掌控在你自己手里。”  我认真地点了一下头,退出了病房。  走廊上没有看见妈妈,却意外见到陶霓正被明司佑搂在怀里抽泣。  真好,明司佑也来了。在陶霓最难过的时候,他出现了,陪在陶霓身边。这样一来,他们也能够和好了吧?  见我出来,陶霓有些慌乱地离开了明司佑的怀抱,后退大步,似乎在刻意拉开和明司佑之间的距离。她对我说,“妈妈去接爷爷奶奶了。”她稍一停顿,“还有,昊熙哥刚才来找过你。”  我装作没听见,说着自己的行程,“姐,我今天要回学校,明天有一个面试,爸爸和妈妈就麻烦你先照顾着了。”  “好,你放心回校,这里有我。对了,你和…,”陶霓欲言又止,摇头道,“没什么了。面试加油,注意安全。”  “好。”我抱了抱陶霓,和明司佑挥挥手,转身向电梯走去。  买了票坐上大巴,我隐忍久时的眼泪这才如断线的珠帘一颗接一颗不受控地往外蹦。  我以为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原来只是不敢在他们面前哭而已。  抱紧背包,我把脸埋在手臂上,任泪一遍遍冲刷着两颊,咬紧唇不敢让哭声溢出来惊扰邻座正在熟睡的旅客。  再多的悲伤,其实都只能留给自己独立承受,没人分担得起。  回到学校时天色已全黑。孤单地沿着路灯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种全身轻飘飘的、连灵魂都不知道该去往何方的感觉。  听说,没有了魂魄,也就不会有七情六欲。无念无痛无伤无恨,谁说不也是一件好事呢。  左筱光不在宿舍里。  我开了灯,把背包扔在书桌上,呆坐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半天我才想起还没给妈妈打一个电话,找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耗尽了全部电量。方把手机接通充电器,一开机我就收到了数条简讯和未接来电短信提示。  发件人和来电人皆是同一人,简昊熙。  这么轻易,我的泪又省略了酝酿的过程。  就着模糊的视线点开一条又一条的简讯,越看眼泪越澎湃,心也越紧缩得近乎窒息。  小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我都能解释,请你相信我。  不要不接我电话,我也会害怕。  小慈,我妈病重,不能走开当面跟你解释清楚,你接一下电话,好吗?  没关系,我用简讯说也可以。沈欣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和我妈妈关系很好,这些天她一直在照顾我妈妈,今天我妈妈又昏迷了,她也很担心,才会哭得那么厉害。  小慈,我妈快不行了,你在哪里?我多想你能在我身边。  ……  我手一抖,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昊熙需要我,我必须陪着他!  抓起背包,我冲出了宿舍,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校门冲去。  而被我摔落在地的手机,再一次被我遗忘在了宿舍里。那屏幕闪了又暗,暗了又闪,直至自动关机。  我这才知道,为了不加重我所承受的悲痛,简昊熙明明自己也沉浸在深重的忧虑中,却什么都没有跟我提起,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无言地安抚我的悲痛。  陶慈,你如此自私。  我奋力跑出了校门,向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狂奔而去。  “危险!”  这声警示兀然闯入我耳里,正待指挥大脑调动四肢有所动作之时,我的视线已被一束刺眼的黄光所充斥,后觉身体一软,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不要,不要告诉,告诉昊熙……”  迷糊间,我似乎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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