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是天生的斗士,将其视如掌上金珠的亲姥爷康桓亲王是当朝天子的同胞弟弟。在大青朝的地界上,招惹康桓亲王几乎能跟开罪太宗皇帝划等号,是以从记事开始就不知道“委屈”二字如何书写,加上能干孝顺,taizu爷膝下的老哥儿仨都愿意宠她。康裕二王先后过世,颜氏本因后宫外廷势力反扑生出失却圣宠的苗头,偏有那起子不知高低的逆党来做助攻手,所谓事急见人心,当老子的眼看被射成刺猬,儿子们却因片刻畏惧不敢近前,倒是与死士对阵大占上风的从外孙女儿不管不顾挡在了自己前头,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没有感触。 金陵公主的名号一经面世,从甄太妃、明惠妃到义直王、忠廉王整个是兵败如山倒,圣驾返回京城,太宗皇帝先就办了三件事,其一,越城郡主晋封邑公主秩,顺义伯世袭罔替;其二,凡在御前毁谤金陵公主的宫人全部杖杀;其三,为皇太孙选妃。 颜氏讳于人言不进东宫,却凭着自己的才干打出一场胜过李纲、赛压于谦的京师保卫战,从皇太子到罪囚尽数受其节制,中间小有低潮,不妨碍威风凛凛地活到了如今。 一个鲜明的例子是,早年的汉高祖只听了“柏人”二字拔腿就跑,将老流氓的求生本能彰显到极致。再对比今日的齐鲁公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就罢了,遇到了真老虎(虽然是一只没有什么杀伤力的虎崽子)半点儿不带慌乱,到了还将首级挂上城门楼示众——想跟她斗狠?先抱了《史记》多读两遍《高后本纪》再说吧。 先官后商、男前女后的接见顺序是不能变的,颜氏知道现任的巡盐御史是新近提拔,自然不能刻意为难于彼,又有一个倒霉催的知府大人挡在前头,只在官样上询问了两句话也便罢了。 春兰深悉主子好恶,会晤诰命时刻意贴近身前为她介绍:“主子,钱大人出身海州钱氏,乃是宁和四十二年进士及第,此番临危受命,自应天任上接替盐务使职司,在金陵城是极有官声的。” 颜氏肃然起敬:“莫非是孝庄皇后同族?” 盐运使钱平淑人慌忙起身:“是!外子祖上与前明英宗皇后为同胞所生,及外子之身已然十一世矣。” “说起来孝庄皇后也是好性,晚年让周姓侧室欺凌如斯,一个贱婢仗着肚子争气,竟想压过嫡妻独尊皇太后?滑天下之大稽!”颜氏隔着两百多年替古人义愤,“都说前明的文臣最有气节,我看是不够的,一个侧室,予她皇太妃的名分绰绰有余,‘后’字是能随意给的么?” 齐鲁公主是大妇之友,在座的诰命狂刷好感度:“殿下说的极是,前明法度毕竟不如大青,前明如有《女训》颁行,那周贵妃如何兴的起风浪?” “规矩缺不得,咱们女人家也要争气。”颜氏点了下头复又落座,“再过三百年,女人许能真在男人跟前直起腰来。” 任何年代都不能忽略枕边风的威力,大妇们原本还觉得齐鲁公主不积阴鸷,真正照了面后都有同感:“这样的女人稳稳站在上头正妻嫡子才能得着消停日子过。”是以各回各家后拼命的夸赞春殿女储的好处,让那些爷儿们都生出了后院起火的忧虑。 与政界的君君臣臣对应,商行茶话会反要严肃许多。 齐鲁公主麾下的钱、典、药、饰、茶、丝、瓷、食八大在扬行柜俱已列席,对峙的另一方则是以苏志坚等盐商为代表的本土势力,单从人头来看,两下倒是旗鼓相当。 颜氏居中高座,搛了商籍花名册在手率先开言:“各位都是淮扬财主,更是我与你们前任两败俱伤后的获利者,家中的积蓄必然不亚国库,今儿个召集你们共聚一堂,便是商量往后和气生财的法子,诸位畅所欲言,言之无罪,闻者足戒。” 众头目唯唯:“臣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我是先礼后兵,先君子后小人。”颜氏双眉斜立,“今儿个共议章程由你们各舒己意,规矩立好了自我往下都需谨守,当然,在此之前需得把正事料理明白才成。” 众人齐声答应:“臣等皆以殿下教令是从!” 颜氏站起身来:“苏大人算是你们的头儿吧?我与他讲了一桩极要紧的买卖,事涉天子声誉,再不敢让第三个人知道,苏大人恐我多心,连独生的孙儿都送到跟前做人质,这份忠心我替皇帝舅舅领了。诸位若信得过苏大人,抑或愿意为陛下分忧,那就尽了力量捐了银子出来,利息么——一年为准照本金的三成计算,我名下的产业都可做为抵押,倘或心有疑虑的,只要将继承宗祧的得意儿孙送一个入我门中,其中缘故便可细细与你说来” 苏志坚身后的头目恭敬回道:“既是陛下与千岁差遣,只管分派数目下来,臣等竭力而为,必然不负殿下信托。” 颜氏看着齐声附和的众人摆手执意:“这同朝廷摊派不是一回事儿,应当算是合股做生意,赔了我保你们的本钱;赚了——利钱不过三成而已。” 苏志坚率先出首:“臣纳白银两百万两!” “好!”颜氏吩咐书吏,“把借据写了,拿给我签押。” 财神爷们虽然摸不着头脑,究竟未敢特立独行,半晌工夫即得认缴白银三千余万两,眼见超出预期,颜氏暗生欢喜:“你们只管放心,我是经商的人,决计不会言而无信,至迟到永泰十四年正旦,必定教诸位本息俱得。” 那些个商行头目却另有心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怕是花钱买平安呢,只要这位镇山太岁不再像之前那般围追堵截活路难留,百八十万的银子只当缴了保护费便是了。 “能让多少窝引出来,要拿多少银子合股海运——与他们八个商议即可,南洋水师我有照应,以后不会教你们横遭人祸。”颜氏先给甜枣后打棒子,“陵远街纵火的幕后真凶你们需明白交代查实回我,漏网之鱼更该交付发落,否则——好话就不必好好说了。” “谢殿下恩典。”众头目排班行礼,“殿下放心,臣等敢不用命!” 颜氏还想敲打他们几句,鹤枝进内回道:“主子,三爷到了?” “嗯?”颜氏一怔,“哪个三爷?” 鹤枝解释:“是咱们舅爷。” “颜折?”颜氏惊喜交加,“竟然来的这样快!在哪儿呢?” 自打石二国舅遭了皇帝姐夫贬黜,南洋匪船的实际当家人就变成了齐鲁公主的亲弟弟,如今比那两广的提督都要威风许多。 也不管巡抚知府的一大堆人在场,颜折冲上来就抱住姐姐打了两个转儿,颜氏颇为无奈地拍拍弟弟:“二十大几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颜折是不管不顾的:“我就知道,小爷的姐姐是谁?抖起威风来祝融撞上都要吓得退避三舍,区区几个死士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小土匪,怎么说话呢!”颜氏哭笑不得,“仔细教几位大人笑话!” “水匪头子”终于把人放下:“姐,那些个盐商呢?你交给我,管保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行了,这事儿不用你管!”颜氏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你媳妇和孩子呢?” 颜折答道:“留广州了,她有身孕,还不得来回折腾。” 颜氏从新打量一回“中二”的弟弟,眼中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你可越发有精神了” “不看是哪个教出来的。”颜家姊妹四人,颜折是老来子,小时候最喜欢跟在姐姐身后打转,五岁上做了东宫四皇孙的伴读,颜氏如同奶姐儿一般,有事儿没事儿都要跑到宫学加以照应,最霸道的一回,将欺负颜折的忠廉王舅弟赶到了墙头上,逼得人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所谓跟着“坏人”学不良,颜折十六岁挎着外祖父遗赠的宝刀效力金陵公主帐前,姐弟齐心几乎砍了忠恂郡王。他本身是功勋子弟,父母溺爱兄长照应,又有亲姐亲舅撑腰,一路变得大错误不犯小不错误不断,颜吉整日为上差不专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儿子头疼,之所以把他放到南洋去,多少有些投其性情量才使用的私念。如今名正言顺当了两年海盗头目,把那仅存的一点儿王孙公子气度磨掉了□□成,颜氏敢打包票,就凭颜折现在的状态进了京城,非把老父气得中风不可。 “坐没坐相!”颜氏嗔道,“真是撒野了性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反应到外人在场,颜折赶忙讪笑着放下二郎腿:“惯了。” “在外头如何我不管你,登了岸且要给我将体统捡起来。”颜氏教训兄弟,“石国舅因为一句话被皇上撸了官职,你要学他么?” 颜折浑不在意:“老石——石国舅率性惯了,皇舅看主子娘娘份上不会把他怎么样。” “由不得你们恃宠而骄!”颜氏板了脸,“他是罪应及此!” 童伦等人很识相的行礼跪安,独把场地留给了共叙别谊的颜家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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