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剑

庭院正中，一红一灰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赫连驰心中思绪杂乱，既有失落不甘，亦有挣扎踟蹰。林晞晴在他和沈未之间，终究选择了后者，他与林晞晴交过手，想要战胜，应该并非难事——　　　　然而，他难道真的，要杀了她吗？　　　　一边是杀父之仇，一边是心系之人，他该如何两全？　　　　林晞晴望着不远处的赫连驰，深深呼吸了一下，举起右手绯剑，想了想，又将腰侧剑鞘解下，拿在了左手上。她看赫连驰投来疑惑的目光，笑着道：“不以剑鞘作防，我还真没把握能赢你。我们……开始吧？”　　　　说罢，她足尖一点，整个人顿时化作一道长虹，向赫连驰掠去。　　　　刀剑相交，内力相击，二人各自后退了几许，重重踏在了雪地上。落雪飞散，化作漫天白雾，而两人身形都只停顿了一瞬，脚下再次发力，绯衣灰影瞬间交织成密集的光网。　　　　沈未坐在远处石阶旁，仔细分辨着那二人动作，不出片刻便觉得眼花缭乱。他不禁惊讶万分，林晞晴剑法如此之快，竟与平日切磋判若两人——可是，她真的能赢吗？据说十余年间，赫连驰手下从无败绩，风雪冷峻，她并未占据天时，剑法再好，又如何能与寒刀抗衡？　　　　林晞晴右手握剑，左手执鞘，一攻一守，配合无间，赫连驰竟始终找不到一处破绽。她内力充盈，即使刀剑数次相击，她似乎全然未受影响。她平日剑法多以轻灵为主，从不见如此迅猛之势，赫连驰心中暗想，看来，她果真有所隐瞒，隐藏了真正的实力。　　　　正想着，林晞晴又是一剑砍来，赫连驰抬刀拦住，她却猛地飞起左脚，踢向赫连驰头颈。赫连驰再用左手去挡，哪知林晞晴忽然变招，脚势向下直去，速度之快，仿佛闪电破空。赫连驰来不及防御，竟被林晞晴踢中腰侧，钝痛传来，他顾不得许多，忙借力跃出数步，离开林晞晴的攻击范围。　　　　这一踢令赫连驰暗自一惊，刚才她脚下的速度，纵观整个江湖，恐怕也少人能及。她竟如此深藏不露，当初比试拳脚，全都是做戏吗？　　　　赫连驰的目光沉了几分，不敢再有半点迟疑，他再次出刀，这回却是快刀。刀刃过处，破空声尖锐低鸣，飞落的雪花纷纷被斩做两截。　　　　————————————　　　　快刀凌厉，林晞晴未作强攻，后退了几步，双手交替，护住全身。刀风沉寒迅烈，吹得林晞晴长发长衣凌乱飞舞，她的目光却始终沉静如水，剑招绵密而坚固，将每一次攻击化作无形。　　　　两人拆拆打打，过了约两刻钟的功夫。赫连驰招招气势夺人，而林晞晴小步后退着，虽未找到进攻之机，却也将刀风防守得滴水不露。　　　　终于，林晞晴在密如细雨的刀光中抓住了赫连驰一闪而过的破绽。当长刀砍向她左肩时，她没有再次后退，身子一矮，猛地欺进一步，用左手剑鞘封住了身侧的刀，转瞬已至赫连驰身前。　　　　赫连驰心中大骇，林晞晴突然变招，令他猝不及防。她身形如电，右手绯剑已欺近身前，这一击，他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了！——难道，他今日便要命绝于此？　　　　想要防御已是不能，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林晞晴却没有出剑。她翻转了剑柄，右手成拳，重重地击在赫连驰胸口。　　　　一击之下，赫连驰顿觉气血翻腾，一连后退了十几步，才终于稳住身子。他捂着胸口，抬头看向仍站在原地，正望着他的林晞晴。　　　　她的目光仍旧从容安静，却似乎带了一些悲凉。　　　　她和赫连驰，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难道真的没有两全之策，能够消解怨恨，避免杀戮吗？　　　　庭中寂静片刻，赫连驰压下喉咙间的血腥，喑声开口：“为什么不出剑？”　　　　林晞晴沉默，微微侧开了头，不去看他。　　　　“呵……”赫连驰却忽然冷笑起来，这一瞬间，他身周气息流转，萧杀之气大盛，就连洁白雪光，也仿佛尽染地狱之色，“林晞晴，你藏得好深！那鞭影魔王，如何是你对手？方才，你已可取我性命，你在手下留情？你在——可怜我吗？”　　　　林晞晴仍旧没有说话，而赫连驰的眸子里，却一点点没了温度，只剩下一天一地的冰冷杀意：“可笑。”　　　　下一瞬间，赫连驰出刀了。　　　　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出刀了。　　　　他如同深渊寒潭里破冰而出的凶煞厉鬼，天地之间的杀意仿佛全部聚集在那刀刃上，足以令风云变色，万物噤声。　　　　自学成以后，他从未用过，赫连家镇族的刀法——溟殇。　　　　刀势更快，更猛，如惊涛骇浪将林晞晴包围。一直镇定自如的林晞晴眼中也不禁露出震惊之色，眼见长刀袭至身前，她来不及躲闪，忙运足真气，举剑硬接下了赫连驰的第一刀。　　　　这一刀力胜千钧，震得林晞晴右手一麻，绯剑险些脱手。她赶忙举起左手剑鞘，同时身子向后退去，想避开寒刀锋芒。然而第二刀随即而至，灰色刀刃有如幽冥之海浩瀚无边，四面八方皆是寒煞之气，她竟不知该避向何方。　　　　她不得不再次接下赫连驰的第二刀，这一刀力度却比第一刀更加强劲，林晞晴双手皆是一麻。可她来不及喘息，第三刀，第四刀……每一刀，都犹如滔天巨浪重重拍落，林晞晴无法找到一瞬空隙，能够暂时逃开刀风的包围。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用真气护住全身，硬生生地接下赫连驰的刀，等待着可能会出现的转机。　　　　赫连驰的刀早已不留任何余地，这一刻，他的确是恨着林晞晴的。他果然小看了这个女人，或许从一开始，她假装败给鞭影魔王，就只是为了引他出手，好以此接近他罢了！　　　　可笑自己还想要保护她，也许他在她眼里，始终不过是一个笑话！　　　　她本可杀了自己，却故意变了杀招，她可怜他？可她不知道，他赫连驰平生最恨的，就是他人的施舍和轻视！　　　　他已经足够强大了，他已经不是二十年之前，那个弱小得像一只流浪狗的他了！只要他手中还有这一把刀，谁也不能阻拦他！　　　　林晞晴不断后退着，她什么都没有想，也不敢分神去想，只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面前刀刃上。赫连驰的刀法愈加招式莫测，刀势也愈加猛烈，她的衣袖已被划破几处，更觉右手越来越难以握住绯剑。终于，又一刀突然从侧方砍来，她慌忙去接，却因此略失了平稳，右手绯剑承受不住，从手中飞了出去。　　　　林晞晴心中一骇，而紧接着又是一刀直袭面前，她抬起左手剑鞘，心里却明白，这一击之下，她已再难防御了。　　　　可此时的她，已经别无选择。　　　　————————————　　　　但是，赫连驰的刀没有落下。　　　　刀势斩落至半空，他忽然将刀一横，猛地向身后挥去。终于出现了等待已久的一瞬空隙，林晞晴来不及多想，迅速向绯剑的方向急退，拾剑，站定——然而，当她抬眼看去，她却狠狠怔住了。　　　　满空萧寒之气，随着赫连驰的刀锋一起，狂啸着击在了沈未的长剑上。　　　　只停顿了一刹那，沈未便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他像是一个破败的布偶，身子直直向后飞出，重重摔在了雪地上，鲜血接二连三地从口中滴落。　　　　赫连驰冷冷俯视着沈未，仿佛在看一只蚂蚁，从口中吐出四个字：“不自量力。”　　　　沈未挣扎着想拾起剑，可一动就是满口鲜血流出。他脸色苍白，筋脉不知断了几处，即使正值寒冬，仍疼得全身大汗淋漓。他大口喘息着，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看了赫连驰一眼，又转头望向林晞晴，满眼都是悲痛、焦急和担忧。　　　　漫天大雪毫不止歇，仿佛残破碎絮，长空里莲花凋零。沈未的白衣上是触目惊心的鲜艳血红，化作尖针刺入林晞晴视线，她的心里，似有什么，铮然碎裂。　　　　她看了看赫连驰，又看了看沈未，这一瞬间，她终于有了决断。　　　　她直起身子，轻轻叹了口气：“是啊，的确可笑。”　　　　她语气平静，却满是悲凉。　　　　赫连驰握刀的手一紧。他已经不敢再小瞧林晞晴，她要做什么？　　　　林晞晴看着赫连驰，轻轻开口：“真的不能放下吗？”　　　　“不可能。”赫连驰面无表情。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想劝说自己不再复仇吗？　　　　林晞晴再次长叹一声，将剑鞘重新束回腰间，仍然平静地开口道：“这一次，我不会再输了。”　　　　见到她的动作，又听到她的话，赫连驰和沈未都怔了怔。赫连驰的目光又沉了下去，见沈未为了救她受伤，她终于要认真出剑了吗？　　　　沈未也不免意外，刚才她的样子，分明已招架不住，否则自己也不会拼死闯入战局。她还有更厉害的剑法？她……真的能赢吗？　　　　然而，她接下来的动作，却令二人由惊讶转为了惊骇。　　　　她将绯剑换至左手，右手却握住了剑刃，轻轻向剑尖划过，然后，她又将绯剑交还给了右手。　　　　鲜血流过剑身，却没有滴落，血色在剑光中慢慢弥漫开来，变浅变淡，直至和剑光的绯色融为一体。突然间，绯剑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剑气骤然大盛，红光有如吞卷的火焰，似乎令她身周飞雪都燃烧了起来！　　　　而后，林晞晴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赫连驰。　　　　赫连驰心底腾地升起了惶恐。　　　　他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惶恐的感觉，可是，看着衣袂飞扬，内力不知几许，目光深不见底的林晞晴，只一眼，他便知道，自己会输。　　　　血祭剑法，以血祭剑。　　　　这个剑法，是以执剑者的鲜血、内力乃至生命为代价，来换取极大的力量。　　　　他只听过这样的传说，原来，竟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