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恩连声道歉,等她消气。    郑公主却想不明白,咬牙道:“我不参政事,不幕宾客,不结交权臣,是为何?”    她主张明哲保身,愤怒是怕招致徐党的报复。徐轲是徐国舅胞弟,太女的小舅,曾因为饮酒渎职误事被贬谪东海任监督使,不出意外,明年初就能调回临安官复原职,而惠恩一言势必触怒徐家,牵连公主府上下。    郑公主出身低微,母家在朝堂上无丁点势力,她有自知之明,因此恪守本分。    “公主生气是应当的,但也该听为夫解释一二……”惠恩追着妻子,脸颊不住地落下汗珠。    郑公主陡然看向惠恩,见他镇定自若,没有一点懊悔之色,心里仅剩的疼惜也消失殆尽,再不理会他的辩解。    “我只盼公主府平安无事,不愿卷入党派争斗,你也清楚这一点,更清楚近一两年朝中的趋势,不仅仅是当下,将来都是徐党为主流,你方才所言必定得罪太女和东宫殿。惠恩,自三姊薨后,我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    说到这里,郑公主眼眶滚下泪珠。    惠恩一时间手忙脚乱,“公主勿哭,我这样做并非冲动用事,而是有依有据。在东海我查过账簿,漏洞百出,只是苦于证据不足,不敢妄下定论,直到见驾前遇到六娣。”    郑公主猛地止步,“和六娣有何干系?我与她从来没有私人恩怨,为何要多此一举误导于你。”    惠恩心中也诸多疑问,“她莫名提到徐轲,言及自己曾向徐轲索过三斛东珠,以及贡茶雪芽。我当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陛下问起可否复用徐轲时才茅塞顿开。公主应该清楚,去岁秋天进贡的珍珠极少,二十斛都只是勉强,且珠子大小不一,质量参差不齐。六娣却说徐轲府上的珍珠不止三斛,珠子又大又圆。我怀疑,她暗中探过徐府,并且看过了真的账簿。”    郑公主不免疑惑,“当真是六娣所言?”    惠恩拱手道:“千真万确。”    郑公主一时难以置信,想到这些隐晦而肮脏的秘密竟是从任性胡为的六娣口中说出,忍不住胆战。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妹妹,在她们的印象中,真珠行事不拘,想到什么做什么,而且大多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免叫人轻看。便是灵堂上呈述李胥罪状的举动,也只看到她的冲动莽撞,未曾多想。    但事实上,顶着“草包”二字的元真珠,没有她们眼睛看见的那般无知无畏。    郑公主冷汗直流,声音也颤了几分,“私吞军资可是杀头之罪……”    如果惠恩提议徐轲起用,父皇完全可以治他失察之罪,情节严重甚至会判为贪污共犯。父皇是在试探,在给惠恩表明决心的机会,也在逼迫自己直面朝廷风云。    郑公主越想越后怕,指甲大力地嵌进了掌心。    公主驸马离去后,金石屏退殿中宫人,扶着晋帝起身入后殿。    兰重益在后殿已侯多时,拱袖深揖后,捧上漆匣。    匣中是账册数本,晋帝取出览阅,震怒万分,拂袖将案上的铜台卷册全部扫落地面。    次日,晋帝下令羁押东海监督使徐轲回京受审,朝野一片议论。徐家惶恐不安,为保整个徐氏,决定大义灭亲,牺牲徐轲一人。    为避风头,徐皇后受国舅点拨,以协助太女之由,向晋帝提议在大臣女眷中挑选德才兼备之人为东宫侍读,晋帝准允。    与此同时,李晦也将奉命离京,前往临江。    他从晋宫辞谢回府,被家奴告知,府中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无需她多问,那客人闻声而出,环臂立在廊阶上,宽衣博带,眉簇额山,没有满头钗环金饰,却处处散发着天真可爱的气息。    “大忙人,你总算回来啦。”真珠满脸堆笑,仿佛他是金山银山谁都喜欢。    李晦愣了一下,整好衣袖,趋前行礼,“大王。”    “不必拘礼。”真珠拢起袖子,玩味地打量他了一番,“府君很吃惊的样子,是没想到我会来府上吧。”    “是臣越矩了。”他确实没想到,这位临江王还真是随便得很。    真珠朝四周望了望,她从进来就没见到多少仆从,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冷清。都说这个李晦两袖清风,看来并非夸大。    “你是喜欢这种宅邸吗?”真珠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    “臣孑然一身,有遮风避雨之所便可,别无他求。”    真珠朝庭院走去,天井没有栽种树木,抬头就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天幕。    李晦跟在真珠身后,寸步不离。他们踏着清冷的天光,安静地走了一段路程。    真珠在前说道:“孤在御前所请不是心血来潮,孤既然提出,就有十足的把握笃定陛下会应。临江王臣虽年老,但多为南晋功臣,你与他们同朝,更能施展一腔抱负。”    李晦沉默。    真珠又道:“宫中为太女择选侍读,陛下延缓孤的日期,无法送你离京,你且先回去。”    李晦应诺。    他们穿过长廊,到了庖厨,真珠在外面高声询问,“伯伯婶婶,膳食做好了吗?”    她抬足往庖厨里走,俨然自己家那般随意。    庖厨的隔壁是食室,膳夫把烧好的菜摆上满是油垢的厚木条几,真珠在幄茵上盘腿坐下,拿起竹箸夹菜,扫了眼呆立不动的李晦,“坐下一起,孤一人也吃不完这么多。”    她埋头吃了几口,神情愉悦,“在宫里饿坏了,回来的路上路过你的府邸,就顺道过来看看,不想正在烧饭,赶得正巧。”    怕是蹭饭才是真的。李晦隐隐发笑,摇了摇头。    翌日,皇后于宫中设宴,宴请宫眷仕女,薛、郑二位公主也在邀请之列,一早摆了仪驾前往。    听闻临江王也要去,薛公主小脸一垮,和郑公主抱怨道:“皇娘怎么请了那个草包,她要是说错了话,让我们公主的脸往哪搁。”    薛公主只小真珠两月,身材娇小纤瘦,比真珠还显年幼,因此她说什么别人都只当是闹小孩脾气。    郑公主笑了笑,盯着圆圃里一株含苞待放的春花,极是好看,忍不住挽起袖子去摘。不想石洞底下冒出一个黑影,轻轻浮动,接着探出一颗黑溜溜的头颅,发出响亮的叫声。    “草包,草包!”    不明情况的宫人们随即发出惊叫,飞快地挡在二位公主身前。    真珠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手上的力气险些将刚刚抓到的鹦哥捏死。    她把稍显凌乱的头发捋到肩后,抱着鹦哥在薛公主面前站定,“我的脸搁脑袋上就好了,你的千万别乱扔,我怕一脚踩在上面。”    她真是走到哪儿,都听见这人骂到哪儿。    “你、你不要脸,竟偷听本公主讲话。”薛公主涨红了小脸。    “可、可你讲的是我的坏话啊,公主殿下。”真珠学舌的样子甚是滑稽,逗乐了一众宫人。    宫人们不敢笑出声,纷纷掩袖,薛公主跺着脚噔噔冲到前面去。    “没大没小没礼貌。”真珠嗔怪道,鹦哥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郑公主微笑,“六娣可要一同前往?”    真珠欣然应允。    因宴请的宾客众多,庑廊下站满了人,都是宾客们家中带出来的女婢家僮,在外廊等候主人传唤。    这次宫宴规格盛大,重臣女眷皆在其中,最受瞩目的要数徐国舅之女徐秋月。    这位徐女郎芳龄二九,姣美文静,智慧过人,在徐家女孩中最为出众,深得徐皇后看重,连她的终身大事也常常挂怀于心。    因此徐皇后一上殿来,便唤她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问候了几句。    徐秋月微倾上身,手置于腹前,颔首向皇后表示谢意,她抬起头时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甚是优美雅致。    徐皇后越看越是喜爱,拉着她的手道:“当初听从父命离家,你母亲还与吾说起,你身体文弱,经不住长途颠簸,又怕耽误芳龄不好择亲。如今顺利出师,你母亲也该是放心了。说起婚事,现下你父亲可与你提及?”    徐秋月脸颊泛起微微的潮红,“臣女不常在府中,家中一直未替臣女择定亲事,此番回京又太过仓促,家父说需谨慎考虑。”    徐皇后点头,“是该谨慎。”    后族徐家身份之高,众多家族望尘莫及,子女结亲的对象也往往是名门大族。徐秋月更是不同,她不仅出身高贵,更是年纪轻轻就拜在麓山书院,身份非一般名门贵女可及。    说到鼎鼎有名的麓山书院,徐皇后兴趣盎然,“麓山书院是南朝第一书院,授业解惑的先生来自天南地北,俱是有名的贤士能人。平日里,先生们都授你何道?”    徐秋月回道:“先生教习国邦政要,七略和典雅,平时臣女也研习书法和绘画。臣女尤爱般繇画风,近日在临摹他的山水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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