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傅一心留宿在西滔使团营地,贺楼缨虽然心中老大不乐意,可顾念着所谓大局,到底还是默许了。可谁曾想眼看月上中天,傅一心却依旧赖在他帐中不肯离开。贺楼缨还挂念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连平日里的小心翼翼也顾不上,直接拽着傅一心就往外面赶。 「这是怎么了,世子竟在我面前这样急躁。」傅一心笑着任他推搡,却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贺楼缨忽然就收了手,视线转到傅一心身后的帐钩上,「明日的会见,我、我有些担心。」 「若真是如此,那倒大可不必。」 贺楼缨三两步走回到矮桌旁边坐下,听到这句话才抬头看傅一心「你这话什么意思?」 傅一心在桌子另一边坐下,伸手勾了被随意仍在一边的兽皮拢手过来,这才慢条斯理回答道「皇后此举不过为你和公主做做表面文章,再者也是寻个由头见见你……太子遣东宫首官与你交游的事中都的权贵们已是心照不宣,六殿下自然也不方便到你这里来,不过徵名公主的嫁妆等等宫内事务都是皇后一手操办,此举便顺理成章得多了……」 说到此处,傅一心见贺楼缨仍旧带着怔忪神色,便伸手敲了敲桌子「莫非你从来没想过这些?」 贺楼缨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傅一心失笑「轮到我来问你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想过。」贺楼缨一手撑着下巴,「可我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流言是你放出去的,皇甫骥也是你找来的,甚至皇后会找上我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吧?你当日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徒增烦恼呢?」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傅一心,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仿佛流光溢彩的异域宝石。 良久之后,才听到傅一心「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看来我确实不该总让你去文骜那里打扰的,弄得你说话也藏藏掖掖,都是被他带坏了。」 贺楼缨没好气道「论起云遮雾罩,他可远不及你。」 「是吗,怪不得他交起朋友来比我更加得心应手。」傅一心揶揄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我隐瞒着的事情惹你不快,那索性今日我也开诚布公一回吧。」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开口问。」 傅一心在铺了兽皮的坐榻上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又把披风仔仔细细盖好,便好整以暇地看向贺楼缨,竟是真的打算促膝长谈的模样。反观贺楼缨却是被他这一举动弄得措手不及,半天才憋出一句「快要六月了,天气哪有这样冷。」 「我出身申阳,自然不比你们西滔人。」傅一心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道,「当年你哥哥仿佛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与哥哥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他在薄州,被项氏的人囚禁在隐都,是不可能随意行动的,何况……」贺楼缨低下头,仿佛很不情愿说出这件事一样压低了声音,「何况他还把世子的信物给了你……」 「他们是这样同你说的?」傅一心看着贺楼缨投来困惑的目光,对着帐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几个护卫,是你父亲从前的亲信吧?当年来西滔寻你哥哥的人里就有他们,我应该没有认错?」 贺楼缨明显犹豫了片刻,才轻轻点了下头。 傅一心摆摆手「你也不用这么小心提防我,他们会护送你来我自然早有预料,何况你每次都坚持去文骜府上碰面,多少也是为着这个缘故。」 「这件事……我没和他们说过。」 「我知道。」傅一笑笑,「所以他们就是这样同你说的?说你哥哥把世子信物给了我?」 贺楼缨摇头「他们只说因为你身上带着世子信物,才误将你当做世子救了出来,并没有提过为何信物会在你手上。」 「既然如此,为何你会认为信物是你哥哥交给我的,而不是我偷来抢来,抑或是……骗来的呢?」 帐中火盆中烧红的木炭迸起一点火星,贺楼缨略微将视线错开一点,接着仍旧大方地迎上了傅一心的目光「我是如何认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回答。」 「你不怕我骗你?」 「那也要等你说了才知道。」 「你猜得没错,这东西的确是你哥哥给我的。」傅一心出乎意料地没有半点犹豫,几乎立刻出声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当时就要死了,才将这个或许能够保命的东西留了下来……毕竟一个人活,总好过两个人死。」 「一个人活,总好过两个人死……」贺楼缨低着声音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傅一心见状叹了口气,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贺楼缨忽然就伸手制住了他的手腕,利剑一样的目光投了过来「这不对。」 傅一心却丝毫不见惊慌,声音也依旧平稳「哪里不对?」 「你说我哥哥当时就要死了,那你又为何会在他身边?他若死在隐都,项氏的人怎么会让你有机会离开?」 「因为我和你哥哥,正是在隐都项氏的王宫中结识的。」傅一心盯着贺楼缨的眼睛,「那一年隐都内乱,我们……还有王宫中其他的孩子,想办法趁乱逃了出来。」 贺楼缨惊道「你、你那时也在隐都?那你是……」 「也许是世家豪族子弟,也许同你哥哥一样是某国权贵之后……但我已经作为傅一心活了十几年,如今这些早已散作云烟,世人眼中那不过是死在隐都内乱的质子之一。」傅一心挣开贺楼缨的手,拾起披风披在了身上,「我虽然还活着,却好似再世为人……现如今再提及往事,不过是希望能够解开你心中某些芥蒂……」 贺楼缨道「什么芥蒂?」 傅一心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行宫中初见时你心防颇重,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足取信,可是此局又不得不借你之力,是以才言及交易。只是交易确实是交易,你却不必认为自己只是枚棋子。毕竟你虽然不知晓当年内情,有件事却没有说错。」 见贺楼缨默默不语,傅一心接着道「我欠你哥哥一条命,总要想办法偿还。」 「对了,」明明已经抬手掀起了帐帘,傅一心却又顿住脚步,回过头对贺楼缨说道,「我猜你多半也已经知道,明日六殿下府上的筵席,徵名公主也会露面。你若觉得不自在,大可不必故作亲昵。」 说罢便闪身出了帐子,完全不给对方应声的机会。 贺楼缨脸上一阵发烧,咬了咬牙才张开手朝后躺倒在卧榻上。 午间傅一心来时已经说明第二日要与贺楼缨一道赴宴,因而使团早已准备了单独的屋帐供他留宿。他往贺楼缨帐中去时已是掌灯时分,可回来时自帐外却瞧不见半点灯光。等傅一心进入帐中,帐帘在身后落下,便只剩下炭炉的点点红光在黑暗中安静燃烧。 傅一心在帐门边站了许久才突然开口道「你这时来做什么。」 「哈哈哈,你早知道是我?」 「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就这么孤身而入?」 「那你倒是沉得住气,」黑暗中仿佛有个影子动了动,下一句话便在距离傅一心更近的地方响起,「怪道刚刚故事编得顺口。」 傅一心压低了声音「这不劳您费心……上次的事情虽说要多谢你,可你也该明白现下可不是喝酒的好时候。」 那人闻言轻笑了一声「你这轻飘飘一声谢,累我被人追了大半个月,在中都城东躲西藏不说,连来你这里诉诉苦也不行了?」 「我不是……」「何况我也不是真来找你抱怨,实在是前些日子遇见个有趣的人,还是从自家山头而来,这才想来同你说一声罢了。」 傅一心一怔「荆秭那边来的?」 「这人手段不错,不过同师姐比起来还是差了两分,我纠缠了一阵也没套出什么话来,只知道八成是往滨守去了。」 「……这事只能从长计议,我暂时顾不得学宫那边,只能看宝雁那边何时能有消息来了。现下——」 「现下我也久留不得,若是再不快走,可要被身后的「尾巴」逮个正着。」那人截下傅一心的话头,却把一件听上去万分紧急的事情说得轻松随意,「方才你那故事当真不错,回头替我也写一个?」 傅一心道「若你今日能成功脱身,万事好说……」 话音未落,那人的气息便倏忽一下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傅一心拢了下身上的披风,对着空气苦笑道「只是故事若要令人信服,最多不过三分假……」 夜深之后周围便渐渐安静下来,黑暗中仿佛伸出一双沾着鲜血的手,死死按住了傅一心的肩膀。 「……我已经不行了,那东西你千万收好,若是遇见认得它的人,只说我教你的那句话,旁的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一个人活着总比两个人都死了的强!」 「记住,你不曾欠我什么。」 四更天,中都城外。 姜衡已经追了这个人半个月,可对方好像河塘里的泥鳅一般,处处暴露行迹,却总有法子脱身,谁曾想这次倒让他撞了个正着。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姜衡自然不会放过。 还未近身时,姜衡手中的刀便已出了鞘。对方的武功路数他虽然还没有摸透,但实力绝对深厚,即便姜衡一击得手,也绝对不会要了他的命。况且如今已是四更天,城门还未打开,不必担心误伤路人。 这个时间,城墙下跑过的只有老鼠。 姜衡手中的刀已经劈了下去,八分力,又快又狠,利落得连多余的风声也没有。 杏黄色的剑穗在空中像朵花一样散开,又在迅疾的剑路中收拢,在空中划出一道亮眼的弧线。玩儿了半月有余的猫捉老鼠,那人总算亮出了手中的兵刃。 「蹡」然一声,刀剑相击只有一瞬,拉开锋刃时却仿佛迸溅出了火星字。 那人就在此时高声道「好刀法!只是兄台未免太不节俭,你我的刀剑都是器轻刃窄,这样一刀劈下去还不弄出个豁来。」 姜衡依旧沉默,手中的刀式越舞越快,可都被对方一一化解。那人倒也不急不躁,只守不攻,剑法圆融又滴水不漏,眼看东方已露晨曦,两人还是缠斗在一处,难分高下。 「嘿嘿,按说兄台这样的好身手,若是耐下性子讨教一二,必然助益不小。可惜啊可惜——」 那人说话间一挑剑尖,借着姜衡招式的力道向后跃去,宽大的衣袖略微振了振,一枚烟火弹便横在姜衡眼前炸开。姜衡猛然定住身形,觉察到城门上已有人声骚动起来。 「可惜小可本就不求上进,兄台看来也有要事在身。山水有相逢,不如就此别过!」 白烟还未散尽时,姜衡就已经找到了被自己拴在树下的马匹。 他回望一眼,城门正在晨曦中缓缓打开。 那人说得没错,自己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姜衡飞身上马,朝着城郊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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