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无盈到称经堂自然是来寻山旷的,王琢的住处就在称经堂之后,是以她从小花园的偏门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与康无盈打上照面。  不久之前还聚在堂上议论的博士们已经各自离开,正厅里空空荡荡的,窗外飘过一片云彩,室内便更加阴沉起来。康无盈走进来的时候山旷正将窗户一扇扇合上,便也不曾催促,只默默看他动作。  待到最后一扇窗户妥当关好,已经有窸窸窣窣的雨声敲了下来。山旷朝康无盈微微颔首,接着才道「夫子随我去后院吧。」  「你已知晓我要来,这才将旁人支开,为何又要特地引我到此处?」落座之后康无盈并未开门见山,反倒先抛出这样一个问话来。山旷正将桌上几本书堆做一叠挪开,闻言动作也不停「这几日阮夫子为着掌道弟子受伤的事情常来称经堂,今日众人皆不在堂内,若她此时来访,连个通报的也没有。」  「这事情说来的确是蹊跷,师兄早间找你过去可也是为了这件事?」  山旷手上微微停顿,转头看向康无盈「夫子不知晓其中内情?」  康无盈讶然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来人是中都那边的,我以为……」山旷见康无盈皱起眉头,先是停住话头思索了片刻,接着才又道,「原来是我自作聪明了……」  「是任琳琅的人?」「是。」  「那师兄……」「嵇夫子虽然也有过问,但却不是为着这件事找我。」  见康无盈不再发问,山旷只好自行说了下去「是为刘夫子当年的事情……前几日擅自将进入的机关法门泄露了出去,虽说是为着太子,到底是把学宫置于险地。何况把从前那些事情重新挖出来,也要牵连诸位夫子……」  「呵……师兄仍旧是心软,当年刘微希已是不顾念同门之谊,偏生师兄总想着两全之策。若否,只观任琳琅如今在中都平步青云,霁雪宫黄老之说合该十余年前就重回显学之列。」听山旷说完,康无盈的声音忽而就冷了下来,脸上也浮现出几丝阴鸷神色。山旷端坐在长几后,只垂头默然,并不搭话。  「我还听说,你叫王渊去了中都?」良久之后,康无盈才又开口问道。  「是。夫子日前说要与朝中通个音信,我思量也只有他能胜任,况且前番几桩事情他略有牵扯,继续留在学宫中恐有疏漏……」  「好了,」康无盈摆摆手,「那小子不过心气高了些,未见得会同傅一心一同胡闹。何况这么多年下来,你对他的脾性一向摸得准……既然师兄找你去非是责备,大约也是想通一些,我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说罢康无盈便站起身,山旷也跟着起身相送。走到廊下时望了望雨势,山旷有些犹豫「夫子可要等雨小一些再走?」  「无妨,」康无盈接过他手中的纸伞,「上善阁还有晚课。」  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康无盈回过神对山旷道「那几封书信……」  「已被嵇夫子讨要去了。」  「这样也好……」康无盈略有沉吟,「况且当年掌道亲自前往也毫无所获,想来那个孩子该是凶多吉少。当年的事情师兄始终有些芥蒂,这几年才总是举棋不定,白白让傅一心那小子……」  不想山旷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头「说起掌道,嵇夫子此番也问起他在中都近况。」  「这你不必担心,若他再问起,便说任琳琅定不会对傅一心有何不利……」  山旷面露难色「这……我要如何同嵇夫子说明?」  「傅一心走前在上善阁寻了好些书册,当中有一卷曾经提及,当年薄州势大,四邻均往送质。襄州时值主君病重,境内几大商号各自动荡,自然也不能豁免……」  说到此处,康无盈慢慢将手中的纸伞撑开,朝着雨幕中走去「你以为,谢言逆为何千辛万苦将他带回霁雪宫?」  暮色渐浓,接连几日的暖融散逸在腾空的水汽中。康无盈离开已经很久,可是山旷仍旧站在原处。  「你留我一个人在屋里闷得要死,自己却在这儿伤春悲秋?」细泠泠的脆响混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女萝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懒洋洋靠在门边开口道。  「一个大活人,我又没有把你锁起来,若是觉得闷了尽管离开就是了。」山旷头也未回地答道,「若要再取道中都回荆秭去,少不得要耽搁一阵。你留在这里总要东躲西藏,不如早些启程。」  女萝怪道「如今薄州那边还算太平,我为何偏要往中都……」  话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女萝深吸了口气,冷笑一声道「打发人何必找什么借口呢……我平生第一等厌烦这些道学,更何况满口假道学的江湖骗子,若你娘当年不是信了正清观那起牛鼻子的鬼话……」  「好了,这些话你已经说了快十年,我保证铭记于心。」  说罢山旷便回身往屋内走去,不想女萝抬起一条腿踩上门框,生生拦住了他的去路「你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赖着不走?」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荆秭去?」  「女萝,我也已经同你说了快十年……我不会离开霁雪宫的。」山旷平静地看着女萝的眼睛,「我们早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女萝听完默默地放下腿,看着山旷神色平静地从面前走过,随后消失在屏风之后。  雨势转小,却在风中织出更为绵密的一片雨幕。廊檐下风铃轻轻晃动着,发出空濛沉闷的响声来。山旷坐在书房内,桌上只点了一盏小灯,映出屏风上两个狭长的影子。  「你说得没错,我强留在此处并没有半点好处。就好比我虽然气得要命,可你不想和我回荆秭去,我也不能拿条绳子把你绑回去。」女萝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哑着嗓子开口,「但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  山旷长叹一声「我明白……可是正因为我明白,才会决定留在霁雪宫,我毕竟离开荆秭已经十余年了……」  窗子开着一个小小缝隙,风钻进屋内拂了下烛火,屏风上便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女萝最后所说的那句话连同空气里的奇妙香气一起,慢慢消散在凉飕飕的夜色中。  「既然如此,那你便好自为之吧。」  良久之后,山旷忽然自言自语道「好自为之……连你也说这样的话,看来我当真是病入膏肓了……」    「你当真听清楚了?」风鸿名虽然已经竭力压低声音,可还是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急切之意,「会否他们已然发现你的踪迹?」  「属下这几日一直在称经堂,可那位司院的夫子从未起疑,想来属下并未暴露。」此时夜色已深,屋内又不曾点灯,来人身着夜行衣,跪伏在风鸿名卧榻前,仿佛一个浓重的影子一般。  风鸿名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出方才动作有些激烈,此刻伤处又泛起疼痛,便慢慢靠回枕上「你做得很好……只是这样的大事还要谨慎些,接下来的日子你仍旧往称经堂打探消息,只是晚间还是回这里更为稳妥。」  「是。」那人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  「说。」  那人开口仿佛有些犹豫「那名老者来后属下便在花园中躲藏了一阵,待他离开时曾想上前探听,可惜雨势太大,只隐隐听到那人提及襄州世子……」  风鸿名有些意外「他都说了些什么?」  那人垂下头「属下无能,并未听清具体,除此之外便只听到他们提及丞相与那位新晋的特使大人……」  连番追问之后,风鸿名见自己这名死士确实回忆不起更多信息,便遣他现行离开,自己关好房门后在书桌前坐下,沉思良久之后摸出火石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前几日誊抄的笔记尚有几本摊开着,正有一卷是林胡之战的布防图。  风鸿名回忆起傅一心走前同自己谈到这场颇有年头的战争。在方才那段对话之后,如今他只觉得当日对方浅谈即止的描述与讳莫如深的态度实在疑点重重。  他曾对傅一心说起襄州世子早夭,此事自不尽然。莫说是彼时,即便此时此刻,风鸿名依旧不能够完全信任傅一心。是以傅一心问起他对襄州了解多少时,他隐去了从任琳琅那里得知的隐文秘辛:襄州史书确实不曾记述小世子因何亡故,但却并非因为史官惰懒,而是小世子根本不曾早夭,而是被多病的兄长与朝臣一道,送往了薄州。  这名小世子,正是后来被时任掌道救下并带回霁雪宫的任琳琅。  可是这些又与傅一心有什么关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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