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实和我说,他来找你做什么?」  风曜名一拧身又倒回榻上,扯过谢珺的丝帕盖在脸上,瓮声瓮气道「我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嘴上说是来看看我,到头还不是替母后监视我来的。」  听他如此说,谢珺倒也不恼,只用手肘捅了捅风曜名半支起来的膝盖「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耍这些滑头,咱们三岁便在一道玩耍,就算我不知道丞相寻你是为了什么,可你从前就不喜欢他,如今却在府邸招待,这当中的缘由我可是一清二楚……」  「哦?那你说说看?」  「还不是为着你四哥——」  「嘘……」冷不防风曜名忽地坐起身,伸手掩住谢珺的嘴,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只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瞧他,不敢多说一个字。其实早在谢珺进门时,风曜名便已经将下人们统统遣了出去,此时房中也只有他们两人。可是即便如此,风曜名仍旧先左右望了一眼门窗,这才将手放下。  谢珺长出一口气「你这是怎么了,平白唬我一跳!」  「祎祎,我问你。」风曜名将帕子塞回谢珺手中,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扳向自己,「虽说你聪明伶俐,可方才那句话却不是闺阁女儿说得出来的……你可是从哪儿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皇后娘娘请任琳琅给你做老师,这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太子新立,可任琳琅还是往你这王府里跑得勤,难免……」谢珺移开眼,手里一圈圈地绞着丝帕,「哥哥们都说,中都要变天呢……」  风曜名这才松开手,轻笑一声道「你那些哥哥们就只会些杞人忧天的无用功。大将军都把儿子送进了东宫,若是丞相这时想去亲近,便是愚不可及了,又与四哥什么干系……」  「可是父亲……」谢珺话未出口便立刻止住,有些心虚地去看风曜名,对方却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自然而然应道「你父亲?莫非,连你父亲都觉得丞相是因为四哥的关系才对我青眼有加?」  谢珺摇头「父亲觉得,丞相会寻上你是因为……因为四殿下尚在人世。」  风曜名正绕了谢珺一缕头发在指间把玩,闻言连眼睛也没抬一下「想来令君他老人家是觉得我们兄弟几人实不足成事,朝中权贵子弟们又个顶个的不安分,这才存了些侥幸吧。」  「原来是这样么……」谢珺也垂下头,风曜名便出言安慰道「好了祎祎,这些事也不是你该操心的。我见时辰也不早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去?」  谁知谢珺竟轻轻摇了下头「今日我还要进宫……」见风曜名急着想要分辩,谢珺赶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急道「不是去告你的状!」  「这些日子你只顾着盘算自己的事情,连嫡亲妹子病了都不知晓……皇后娘娘操心徵名公主的婚事,自然疏于照料慕名,入夏之后天气反反复复,慕名或许是玩耍之后贪凉,前日不知怎么就发起热来。」  刚刚解释到这一节,谢珺来时随行的嬷嬷已经在门外催促起来,她只来得及扔下一句「我今日进宫去陪陪慕名,明日你可要记得来瞧瞧。」便跟随着下人出了院子。  屋内便又安静下来,风曜名伸手戳了戳滚到榻上圆溜溜的佛手,那黄澄澄的果子便颤颤地撞上了榻边搁着的笼纱冠。风曜名把头冠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会,这才想起来是方才谢珺落下的,料想对方离开不久,此时应该还未出门,便从榻上起了身,也不唤仆从,自己便往前院跑去。  「明明是尊驾的车挡了道路,怎么好说是我家奴仆的错呢?」  谁知堪堪走到廊上,便听到了谢珺的声音,语气中带了点不悦,仿佛正同什么人争辩。风曜名略微皱起眉,脚步又加快几分。  王府正门边上一株石榴花开得正好,谢珺站在花下,对面那人便被枝叶遮了容貌,风曜名只瞧出是个身着紫袍的男子。听那人开口应声,态度倒是从容不迫「若是唐突了小姐,在下先替下人告个罪。只是我许久不曾往中都来,行李繁杂累赘,管家年事已高,整理起来难免费些时间,这才让小姐身边服侍的人有些急躁吧。」  「原本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这几个家仆打着谢小姐的名号,强行要将我的车拖走,这便有些不讲道理了。」那人接着不紧不慢道,「想不到一别中都数年,非但宅院送了出去,连上门作客都这般不易……」  谢珺被他说得一怔,反倒顾不上追究下人,略定了定神便开口问道「方才情急,尚未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滨守王灵潜,小姐的堂兄,太常寺丞谢子卓正是我在太学时的同窗。」说到此处,那人非但仍旧泰然,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说起来,在下还曾喝过小姐的满月酒呢……」  「你、你是皇后娘娘的……」「小舅舅?!」  还未等谢珺把话说完,风曜名已经几步抢到门边,脸上飞速闪过的不可置信已经被喜色盖过「母后竟也没有提过这事……你怎么突然从滨守过来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王渊揣着手左右看看众人,接着笑道,「家中老爷子实在看不惯我终日懒散,打发我来中都谋个一官半职。可怜我如今一介草民,进城之后还要厚起脸皮投名拜会,如今更是连个去处也没有了……」  此刻王渊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车马也引进王府里去了。风曜名见状,不动声色地揽着谢珺让过王渊,又给门边立着的嬷嬷递了个眼色「你方才不还急着进宫?耽搁这么久母后该着急了。」  王渊也并不说什么,只站在一旁看风曜名扶着谢珺上了车,直到目送着谢府的车马仆从离了巷口,这才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我这些年少来中都,竟不知你同谢家小姐已经走得这么近了。」  「我与祎祎有些青梅竹马的情分,母后也乐见我们一道玩耍,小舅舅向来聪敏过人,何必拿糊涂话来揶揄我呢。」风曜名虽然叹着气,可还是掩不住眼中的雀跃神色,扯住王渊的手便往院内走,「您实在来得巧,外甥正愁没有个能商谈讨教的人。这会天色已晚,肯定是进不得宫去拜见母后了……」  王渊任由风曜名拉着自己进了内院,等到落了座,下人送上茶来,才轻笑了声道「你也不用拿你母亲来压我,既然来到这里,自是知道你这里用得上我。」  话说到此处,风曜名正想接上句什么,却又被王渊抬手止住,只得又听他说道「丞相那边且先不管,你先同我说说与西滔和亲的事情。」  「西滔?」风曜名先是一愣,随即皱眉思索了片刻,「西滔的事情如今自然有特使操办……只有一件事情有些奇怪,那随使团来中都的小王子,我至今还未见过他一面……」  这时风曜名自然想不到他第二日便会同这位西滔王子见面。非但他没有想到,贺楼缨自己也没有想到。  不要过多与中都的世家子弟们交游,是傅一心交待他的。贺楼缨此来本不意在促成和亲婚事,加上对中都朝中种种总有成见,这样的要求对他来说正是再好没有了。于是他索性连城内的府邸也不多呆,稍有空闲便往云泽山跑。  上一次在道观中险些被风徵名发现之后,贺楼缨许久都不曾踏足那个小院。这种事他自然是不敢去问傅一心,小心翼翼打听了一圈,也不过知道了那是风徵名从前的修行之所。  后来不知怎么反倒在皇甫骥面前说漏了嘴。  傅一心曾问他或否有办法应对使团中不愿配合的人,那时贺楼缨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赫连跋。只是赫连跋虽说出身西滔,到底是因为林胡之战时阵前倒戈,贺楼缨想要与之接洽,竟只能通过皇甫骥。是以这大半个月的光景里,他与皇甫骥见面的次数倒是远超过与傅一心。  几番来往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然缓和不少。从前贺楼缨只当他与傅一心是一路人,如今却觉出不同,交谈之间已不像初识时那样戒备。  按理他这话头来得突兀,若非皇甫骥在傅一心那里多少听闻了一些事情,此刻也不可能如此平静。只不过见皇甫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诧意外的神色,贺楼缨便稍稍松了口气,顺势问道「这么说徵名公主果然并不总是呆在行宫之中?」皇甫骥有些无奈地笑笑「行宫乃是公主待嫁之处,又非囚牢,公主自然可以随意外出……不过如你那日的偶遇,多半不会再有了。」  贺楼缨原本正打量着房间窗台上的碗莲,闻言猛地回过头看他「为什么?」  「咳……我曾听说人说起过,公主因为常年在山中修行的缘故,便将……将亡夫的灵位供奉在道观中的僻静之所。」皇甫骥并未料到贺楼缨当真会追问个明白,对方开口又直又快,他也没有傅一心一般鬼话张口就来的本事,只好斟酌着字眼说了个还算可靠的传闻。  听到「亡夫灵位」这几个字,贺楼缨立刻回忆起那日被风徵名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匣子。  看他忽然就收了话头缩回座位,只望着屋里的屏风出神,皇甫骥不禁有些奇怪「你为何如此在意徵名公主的事情?」  「嗯?」  「听说你又去了云泽山,难道不是为了徵名公主?」  贺楼缨像是仍旧在思考皇甫骥发问的理由,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表情说道「难道我不应该在意吗?」  皇甫骥一时语塞,又听贺楼缨接着说道「在傅一心的计划中我与这位公主已是私定终身,可是我们至今都不曾见过面。」  说完这一句贺楼缨便起身告辞,皇甫骥瞧不出他的喜怒,只好嘱咐了几句下次去东宫的日子,便遣人送他出府。贺楼缨对他早省了客套,只摆了摆手便消失在后院花丛中隐秘的便门之后。  自那之后,贺楼缨反倒常去造访那间有些偏僻的道观。徵名公主离开之后,观内只剩下三四名上了年纪的女冠看顾香火扫洒,贺楼缨来往很是自如,有时干脆在那棵柚子树上躺上一天。  可惜皇甫骥当日同他所说的乃是「多半」,而非「一定」。  依旧是艳阳天,贺楼缨前日刚随皇甫骥去见过赫连跋,心中种种盘算与烦闷缠斗成一团乱麻,不知怎么靠着树干就睡了过去。直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下他的胸口才猛然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抓时神智仍旧不算清醒,手背上忽然就挨了一下。  原来是那时差点害他露馅的小猫,多日不见已经长大了许多。贺楼缨刚刚的动作并未收着力道,小猫就这样从树上跌了下去,唬得他赶忙跟着一跃而下,堪堪赶在小猫摔落之前把它接在怀里。  谁知还未等他定下神来,小院门外就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木门便自门外被推了开来。  小猫在贺楼缨手中尖着嗓子「喵喵」叫了几声,接着便挣脱桎梏跳到地上,走到风徵名脚边绕上一圈,尾巴还在她裙边勾勾缠缠。  「好猫儿,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呢。」一个梳着双鬏的小姑娘从风徵名身后探出来,俯下身把那只猫抱进怀里,又歪着头看了看贺楼缨,这才回头去看风徵名,头上银丝步摇颤巍巍反着光。「姐姐,他是谁呀?」  原本两个人都未曾想到会在此间见面,一时之间还发着愣,听到这句话才略略回神。风徵名放低了身子揽住小姑娘低声说道「慕名乖,这就是明日要去你哥哥府上的客人,是姐姐的……朋友。」  贺楼缨此时也站直了身,听风徵名自称「姐姐」,便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公主殿下。」  风慕名睁大了眼睛看他「你是姐姐的朋友?可你长得同父皇,同哥哥,同我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你是从哪里来的?」  「回公主,臣出身西滔,母亲是波斯人,这才生得如此容貌。」  「西滔……」「好了慕名,母后说今日要带谢家小姐过来,若是她知晓你又闹着出来玩耍,小心明日就要接你回宫去。」风徵名见她还要对贺楼缨刨根问底,赶忙出声支开话头。风慕名听她如此说,立刻扯着风徵名的衣角说要回去,风徵名牵起她的手,这才看向贺楼缨道「我先带慕名回去,你……你也早些下山吧。」  「想必六皇子的请帖已经送到了。」  诚如风徵名所说,确实有人来到西滔使团的住处邀他会面,只不过并非只是递上请帖,而是当面邀请。  这大约是傅一心第一次冠冕堂皇上门拜会,让贺楼缨都有些措手不及。傅一心仿佛很乐于见到他这个样子,甚至不紧不慢卖起了关子「你会如此讶异,是为着这邀约,还是为我?」  经过午后那一段故事,贺楼缨全然没有同他打机锋的心情,直接问道「你何时又同六皇子走得这么近了?」  「我几时说过是代六皇子来的了?」傅一心挑眉,「是谁同你说的?」  「我……」贺楼缨张了张口,又想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借口,只好沉默下来。  傅一心笑着叹了口气「去六皇子府上会面不假,只是邀你前去的……却是皇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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