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五日之后,风鸿名总算可以独自下地活动。皇甫希见他伤势好转自然欢喜,却不想对方头一桩事竟是赶自己回去。 「你这几日几乎都消磨在我这里,哪怕不去管旁人,阮道子也要觉得我不懂世故了。」风鸿名自然瞧得出对方不快,经过这几日种种,二人之间骤然拉近许多,全然不像是只有数月交情。伤势仍旧沉重时他推脱不了,如今只好抬出阮清玄,「况且敌暗我明,我这一遭经历足够表明对方已经起疑。你若仍旧勤来勤往,只怕难再有什么线索。」 皇甫希原本坐在桌边,闻言倒了杯水递到风鸿名手边,这才答道「这些事情你自然考虑得比我周全些,前些日子我虽然说过不会追问你与山师兄的谈话,可毕竟宝雁嘱托我护你周全……」 风鸿名惊讶道「可你那日只说林姑娘嘱你往上善阁接应……」 「那日我去上善阁确是为了接应,不过宝雁所说并不仅限于此。」 「你的意思是,」风鸿名皱起眉头,「林姑娘早料到会有如今这番局面?」 皇甫希咬了咬嘴唇「这我便不甚清楚……我也曾问过宝雁,可是……」 她瞟向风鸿名,略犹豫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我知晓掌道师兄所说与你言语投机必不是真话,既然你同王渊师兄一般是自行离家,定有什么不便明说的缘故。可是霁雪宫避世已久,周遭又有机关庇护,若说你身处学宫之中仍有性命之忧,便只能是此间有人存了加害之心。」 「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日光慢慢爬上窗棂,蝉鸣顺着缝隙混同湿漉漉的暖风一道流进屋内,吹得气氛越发胶着。风鸿名望着摇动的床帐出了会儿神,随即叹道「我不能告诉你……并非我不愿开诚布公,只是有些事情总是越少的人知道才越安全。」 「无论是对于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还是对于你。」 皇甫希直视风鸿名半晌,随即沉默着起身,走到门边时才略顿住脚步说道「方才我来时遇到了称经堂的博士,他说你若是好些了,山师兄叫你午后去他那里一趟,千万不要忘记了。」 接着也不等风鸿名应声,便径自离开了。 不过风鸿名也并没有什么动作,而是保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坐了很久,直到杯中的水已经冷透,这才起身将其泼在了窗下的花盆中。之后便不再继续休息,而是梳洗一番便出门去了。 此刻时辰尚早,他自然没有去称经堂寻山旷,反倒慢慢朝上善阁走去。 这些时日与学宫中的学生相处,对学宫中诸位道子平日里的行程,风鸿名也算了解了大概。修沐日之后隔天清晨,康无盈惯例要往纪山中采药,上善阁中除却一位誊抄典籍名录的夫子之外,并无旁人。 他心中存着一份疑惑,非要亲自勘验方有结果。 只是风鸿名未曾想到,康无盈并没有如他料想一般已经离开上善阁,而是也逗留在顶楼,仿佛正在查找些什么。待到风鸿名回过神时,对方已经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略微定住心神,风鸿名先是毕恭毕敬行过礼,接着才慢慢道「学生见过夫子,前几日的事还未谢过您……」 「这本就是分内的事情,小老儿可不爱听这些。」康无盈理了理手中的书册,「你的伤势虽不凶险,但也需好生休息,你师父并不在学宫中,怎么还到这里来用功?」 风鸿名微笑道「学生非是用功,只是上次来阁中还书时一时疏忽,竟遗漏了一卷。计算一下时日,也该到清点书册的时候,学生唯恐误事,这才赶着前来归还。况且躺了这几日反而疲乏,左右已经到了书阁,便想上来瞧瞧。」说着便伸手指向窗下放置的书箱「前番在此处偶遇山师伯,曾听他提及顶层不只医经药典,还存有诸位夫子所撰的九国风物志。学生自小便生长在襄州,见识实在浅薄,这些时日也做不了什么正经事,正好来借阅一二。」 「原来是这样。」康无盈颔首道,「杂学旁收也是好事,只是需得注意分寸,不要伤了精神。」 风鸿名应了声便上前打开书箱,挑挑拣拣半晌,这才捧出几本荆秭县志并两三卷南次的水文图来。回身再去瞧康无盈时,对方已经站回到书架跟前,像是全然不在意风鸿名要翻检些什么,于是风鸿名便也只是轻声说了句「学生告辞」便下楼离开了。 待到回过神来,风鸿名才惊觉自己竟然并未回到住处,而是径直来到了称经堂。手中装有书册的绢袋已经被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泛潮,风鸿名展了展被自己攥皱的袖口,长出一口气之后,才稍微将胸口的憋闷疏解了一些。 放在书箱中的书信已然不见了踪影。 风鸿名想着前些日子山旷与自己的对谈,不禁茫然了起来:他顺着傅一心留下的线索查到霁雪宫这桩旧闻,原本以为只消再寻刘微希问询,哪怕对方故意遮掩,旁敲侧击之下总能知晓些什么。傅一心想要弄清楚的,不过是刘微希因为何种事由搭上薄州,继而引外界势力搅乱霁雪宫的。这位年轻掌道虽然一直不曾挑明他与自己舅父的关系,但风鸿名心中已认定与林胡之战脱不开干系。 可是如今书信已失,无论是向子渝或刘微希,风鸿名都无法继续向其追问什么。可是更让他感到焦灼不安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那个取走书信的人。 从当日情形来看,此人只可能是山旷。 「洪师弟?」风鸿名心中千头万绪,冷不防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骤然回身时牵动伤口,不禁猛吸一口气,再想开口时免不了呛咳了几声「咳咳咳……王、王师姐?」 来人正是王琢。她略微打量了风鸿名一眼,接着微微皱起眉头道「抱歉,方才招呼得突然……我听闻你前些天受了重伤,怎么往这边来了?」 风鸿名将绢袋换了手,这才应道「其实是山师伯约见……本觉得伤势好了许多,谁知只顺路去了趟上善阁便有些精神不济,又觉无故爽约有些不妥,就强撑着过来同山师伯知会一声。」 「这倒是巧了,我今日也是来见师伯的,若只是需要知会一声,我来代劳便是。」 风鸿名犹豫片刻「这……有劳师姐。」 「好说。」 眼见风鸿名走远,王琢才转身进了称经堂。 那日校场出事之后,阮清玄将相关的几名弟子直接带来了称经堂,可是几人都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几名博士一道查了整夜也不见半点头绪,又不能一直将弟子关在称经堂,只好先寻他们各自的夫子来,嘱咐这几日禁足,不可随意外出。 这样的节骨眼上,最为忙乱的自然该是山旷。 王琢走进正厅的时候,山旷正同几位博士商议什么,她便没有上前,只垂手默默站在不远处。 好在山旷并没有让她等很久,几名博士很快便各自离去,王琢跟在山旷身后绕过正座后的屏风,经由一处不起眼的回廊来到侧厢的耳室中。 耳室中堆放着不少节庆时使用的陈设,是以并没有桌榻之类。山旷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一条缝隙,两人便在窗边相对而立「你此时来见我,可是一直在等的人到了?」 王琢点头「两边都已经到了。只是他们似乎仍旧有些忌惮,来人不多,也并不曾在学宫中久留。」 「这倒也在预料之中……学宫之中虽然人多,彼此大多知晓根底,贸然闯进来势必会被察觉。他们也不是平庸之辈,总归明白这个道理。」山旷抬手揉了揉额角,接着道,「上善阁那边呢?」 「我同几个师兄说的是缺了几种铸料,只好先寻从前自造的零件顶上。虽然与乾坤锁略有区别,也非寻常人能够轻易打开的,师兄们便没多过问……」 山旷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框,听她如此说便开口「这几日寻个合适的时机换回去吧。」 「这个不难。」王琢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只是需等采买的师兄自南次回来,尚有三天光景。」 「你不问我如此大费周章地引狼入室,究竟想做些什么吗?」 王琢摇了下头「师伯自然有不便明说的缘故。」 「我有时实在很羡慕王渊,怎么就收了你这样一个学生。」山旷笑道,「也不知道我那日说的话他听进去几分……若没有你在,我未必能这样放心让他回中都去。」 见王琢仍旧沉默,山旷便自顾自接道「这件事也不知怎么就把王渊卷了进来……原本不过想他们寻不得进学宫的法门,这才找宝雁与刘师兄一道,送个顺水人情。否则总在学宫外虎视眈眈,反倒是麻烦……」 「师伯,」王琢突然出声打断他道,「窗外的人走了。」 「想必是康道子到了。」 「来人是谁,师伯心中可有成算?」 山旷摇头「无论是谁,我方才所说的那番话都该有些效用。」 说罢见王琢仿佛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山旷不禁露出点疑惑神色「莫非你……」 「方才您说是康道子到了。」 山旷略一沉吟,接着便笑道「我竟将这处忘记了。」 「如此说该是襄州来的人,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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