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江阳从凤凰池侧门溜进去的时候,正好刚过正午,过分灿烂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汉白玉上,映出一片令人头晕脑胀的眩光,烘得蝉声都安静下来。 凤凰池是存放典籍文书的地方,平日里来往的多是奉书传信的童子,再来还有扫洒的老翁,书阁之间自有步道回廊,本就少有人往院子中来。何况此刻暑气正盛,溪江阳一路走来,除去各门院府岗哨,竟是一个人也没有撞上。 正堂就在眼前,溪江阳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没抬脚就进,还算是知道点轻重。」凭空响起的话语声虽说带着点含混,腔调却是再地道没有的中都官话。溪江阳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就看见阶梯扶手旁的角落里斜倚着一名中年汉子,正把叼在嘴里的烟斗拿了下来。 原本溪江阳立在距离门边不过两三步的地方,看到此人后立刻又后退了几步。他本是趁着午间休憩的空档溜了出来,身上还穿着九品司丞的官服,走得急了便勾缠起来,正好给了片刻空档容他定定神。待到整理好衣袍,溪江阳又换上了平日里讨人喜欢的笑容,一拱手向对方行了一礼。 「前辈这是说的哪里话,太卜令平日里耳提面命,太常府并非什么朝廷机要,资质平庸倒不要紧,礼数却是万万怠慢不得。」溪江阳生得乖巧,此刻脸上又带着笑,非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总是存着几分好感。那人明显认得他,将烟嘴含在嘴中吸了几口,才又慢悠悠说道「几个月不见,越发会说话了。」 溪江阳笑着称是,仍旧维持着半躬着身的姿势。那人也还是懒洋洋的不见动作,不痛不痒又问了几句,听溪江阳一一答过,这才像是刚刚注意到似的提了一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若叫过路的人瞧见,还以为老头子故意刁难后生。」 「前辈……」「好啦,这么毒的日头,你做这样子给谁看呢?」 虽然这话说得些微刻薄,溪江阳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起来,他直起身,卷了卷衣袖袍领之后,顺手又将头冠摘了下来。 待到在阴凉地里呼出一口热气,溪江阳再开口时语气便随意起来「我这会来也不为别的……小郑在不在?」 那人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那小子能有什么正事,值得你顶着大太阳跑这一趟?」 溪江阳笑答「正是叫前辈说着了,我找小郑哪里需要什么正事,不过揪他晚间一道去吃酒……」 「这才不过月中,你这混小子就已经把俸禄挥霍干净了?」 「您也知道,现下时气不好。我前些时候病了几日,可巧赶上太卜院接了给徵名公主八字纳吉的活儿。」溪江阳叹了口气,「府院里短了人手,太卜令心中不乐意,也只得拿我的俸禄撒气了。」 听他如此说,那人也不再追问,把手中烟斗往立着线香的香炉中一磕,朝着门内高声喊道「子常!郑子常!」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叠的应声传了过来,不多时一名太史丞便慌慌张张提着衣摆跑了出来,连手中正在查阅的文卷也不曾放下。坐在门边的汉子见状,手中烟斗转了半圈,不偏不倚正落在来人头上。 「啊!」郑奇几乎下意识伸手抱头,手中的竹简便哗啦啦散了一地,他忙着慌去捡,又听那汉子道「慌张张像个什么样子,凤凰池里的东西也好带出门来?□□了你这几年,还不如算命的小子有眼色。」 郑奇这才又抬起头,满脸茫然地四下里一望,便瞧见靠在汉白玉扶手边笑得直不起腰的溪江阳。他扶了扶头上的笼纱冠,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江阳啊……」 「看来这两日郑大人接了不少要紧公务?」溪江阳话里依旧带着笑音,「不知道散值之后可有空闲,陪下官去喝一杯?」 说话间郑奇已经理好了方才掉在地上的案卷,思及方才的教训,便堆在了门边矮桌上。待他收拾停当了,才回答道「你又没有钱花啦……」 溪江阳点头「知我者,子常兄也。」 「我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郑奇看了门边的汉子一眼,「只是可能要晚一些……」 「好说好说,申时三刻,我在东平坊等你。」 东平坊客商不少,并不见什么豪奢的食肆酒楼,反而是摊贩居多。郑奇不爱喝酒,原本记挂着一家做冷淘的铺子,那家的卤味也很不错,正适合给溪江阳解酒瘾。可谁知等他们进了东平坊,对方却径直拉着他坐到了路边的暖锅摊上。 眼见五熟釜摆在了面前,郑奇几乎下意识抹了把额头,有些为难地望向对面坐着的溪江阳小声道「这样的天气竟还有暖锅?」 「你懂什么,」溪江阳拨了拨汤水中浮着的胡椒粒,随即夹起一筷子肉片扔了进去,「正是要这样的天气来吃暖锅,才分外爽快呢。」 见郑奇默默不语,溪江阳便又道「今日在凤凰池,瞧你像是格外忙碌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郑奇正搅弄着碗中飘着茱萸的料汁,闻言便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唉唉唉,时也命也……」 溪江阳一挑眉毛「你这动辄唉声叹气的毛病也该改改,否则对时运可没什么好处。」 「我省得……」 这句话说完郑奇便又埋头吃起东西来,溪江阳见状也不追问,只叫他招来店小二沽了半斤梨花白。 酒过三巡,太阳还未下山,吃下肚的暖锅伴着暑气,烘出了郑奇满头汗水。他解开外袍,将平日里拢在怀中的纸笔放在桌上,又卷了卷衣袖,这才道「方才有个卖冰的摊子,我实在热得不行,去打碗酸梅汤来。」 溪江阳此刻正从锅里捞兔肉,闻言只是冲他摆摆手。 好在酸梅汤之中碎冰量足,郑奇总算还能够端坐在原处,佩服地看着溪江阳吃吃喝喝「可是江阳,就算想要喝酒,散值时在太常府门口等我就好,怎么还特意往凤凰池跑这一趟?」 「你倒是来问我了,」溪江阳放下筷子,慢慢晃着手中的酒盏,「今日我去送徵名公主纳吉的卜文,才知道你们早早便散了值,偏偏你被叫去凤凰池整理文书……想来定又是那边出了问题,才想起你这个过目不忘的闷葫芦来。」 郑奇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颊「分内之事罢了……只是这次的事情确实棘手……」 「如何呢?」 「这……」郑奇刚想开口,又为难起来,「原本不该同你说起……这次遗漏的文书我确实不曾在凤凰池见过,可文书上的印信却又十分齐全,查不出半点错漏来。」 溪江阳略一沉吟「牵连可多?」 郑奇知晓他是问文书错漏会否牵连凤凰池的文书官员,摇了摇头道「那位老师傅早已告老,况且太史令仿佛也对此事并不十分追究……」 「既然如此,」溪江阳打断他道,「便无查下去的必要了。」 「可是……」郑奇又叹起气来,溪江阳大略一想便心下了然,又笑着问他「可是为着中午遇见的那位?」 郑奇并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左右太史令不欲追究,他也不能太过强迫你。」溪江阳伸手往他肩上一拍,另一只手托着酒盏碰了碰桌上只余碎冰的青瓷碗,发出清脆的「叮」声。 「唉唉唉,借你吉言吧……」 郑奇嘴里含着冰块,慢慢将桌上摊着的杂物一一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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