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长安城,与往日相比格外的热闹,只因工部尚书之子徐同非娶了刑部侍郎之女凌水碧。  尚书爱子娶亲,侍郎嫁女,从哪个角度来讲婚事都不会含糊。是以长安的百姓纷纷等在道路两旁看热闹,接亲的队伍一路有鲜花相送。  如此阵仗,大概从明日起,全长安的百姓都会津津乐道地传颂这对才子佳人的故事吧……  一人独坐在西子坊二楼的雅间,饮下一杯又一杯烧喉灼心的烈酒。只因接亲队伍最前面,骑了高头大马的那人,原本应是她的郎君。  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用了好长时间,才在这条十里长街上消失不见。宁向紫失意地对着积压在街道上厚厚一层的艳红花瓣怔愣许久,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置于桌面。她终于做出决定,今日便彻底离开这处伤心地。  置物买马,宁向紫出了长安后朝着北方一路走来。她一路上走走停停,遇见好玩的事情就多看看,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多转转。  就这样,等她到了被称作大魏极北之地的漠河时,那里已然从秋季转入冬季。  说来也巧,宁向紫到漠河的第二天,漠河就迎来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虽说长安四季分明,但这样大的风雪她从小到大一共也没见过几回。披了暖和的猞猁裘,宁向紫只身静立于镇上的小桥。  纷飞的雪花落在她的肩上,积少成多,她也不拂去。打在她的脸上转瞬再化开,凉意袭人,她也不在意。  至今仍能忆起那段和徐同非在一起时的美好过往,宁向紫脸上泛起缅怀后的笑意。  苦涩而绝望。  从前方传来马蹄声,迅疾又清晰。宁向紫无意挡路,身子向桥边靠了靠,她把视线投向结了冰的江面。  君乘马蹄疾,踏雪飞青鸟。  我亦是行人,相逢何惊扰。  相逢何惊扰啊……宁向紫面对漫天风雪,深深叹息。  不一会儿,桥的一边有两人骑骏马而来。前面的那人穿着黑色皮裘,持缰绳的手腕处露出银丝滚边,皮裘里面应该是一套纯银色冬袍。  紧跟其后的那个男子像是根本不怕冷的样子,一身藏青色劲装棉衣,恍如此时的漠河未有彻骨的风雪。  两人赶了一夜的路,临到漠河时却起了风雪。饥寒交迫,这两位旅人一心只想找个落脚处休息片刻,哪有闲心过多留意桥上的宁向紫?  惯性使然,向宁向紫的方向瞥了一眼,两人策马离去。  与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对视一瞬,宁向紫移开目光。桥上又恢复了她独自一人的寂静,宁向紫手脚已是冰凉,却无意回程取暖。  心已成灰,便生了自暴自弃的执念。无人问她粥可温,无人与她立黄昏,大概就是她现在的真实写照了。  到底是受了凉,她轻轻跺跺脚。马蹄声再度响起,从远而近,她微讶侧头。这人她方才见过的,只不过刚才一共有两个人,这次返回来的只有一个。  两个人中披了皮裘的那个。  料想是丢了东西在半路,料想是忘了事情需折返。可这些与她,并没有半点关联。宁向紫一动不动,静立依旧。  那人下了马,将马栓于桥桩之上。  “这位姑娘,兴致虽好但不要忘了天气清寒。站久了,很伤身体的。”那男子玉容俊貌,一双明眸宛若清江水。  竟是为她专程折返吗?宁向紫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回以不失礼貌的淡淡微笑,“谢谢。无妨。”  那男子眉头一挑,想了想仍是感到不放心。  “小生失礼了。”说罢,他为宁向紫拂去肩头和帽里的落雪,然后细心地将裘袍的帽子给她戴好。  久违的温暖在她心中涌起,宁向紫脸上浮现这一个月以来真正的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宁向紫紧了紧领口,问这个男人。  男人对她的问题略感惊讶,仅过了几秒,他嘴角弯起。  “容江。海纳百川的容,奔腾入海的江。”  “呵……”宁向紫低低笑着,容江脸上温和笑意如初。  容江为她拂雪过后很快策马勒绳,追赶他的同伴去了。宁向紫远望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可真有意思!  宁向紫和容江的相遇,就在这飘着鹅毛大雪的极北之地。此时的二人还不知道,他们两人的父亲,本就是互为知己的旧相识。  午后,大雪未歇。有马队从她帐前经过,宁向紫忽从梦中惊醒。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摆脱让她煎熬的梦境。  有徐同非的梦境。  衣服汗湿紧紧贴在身上,宁向紫面对虚空怅然一叹。  她一定要将他彻彻底底的忘记。  不然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带着一身汗披了猞猁裘掀开帐帘,迎面的风霜让她瞬间沾染上了这极北之地的刺骨寒意。  放眼望去,阿仁娜正在她自己的帐前挤羊奶。宁向紫将脸隐于宽大的帽子,低头闯入满天飘絮的冰雪世界。  “阿仁娜。我需要酒,越多越好。”宁向紫漠然向阿仁娜提出自己的需要。  阿仁娜用袖子撩开额前碎发,以便将宁向紫看的更清楚。这个汉族女子打昨日里在她这里住下除了按时吃下维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以外,不是独自对着某处怔愣,就是不要命似的以酒当水,拦都拦不住。  记得以前有个汉人文士在她店里借住时,在桌案上写下两句诗。  若非情至伤心处,便无千杯不醉人。  阿仁娜见她脸上依旧是无悲无喜的样子,暗自想着大概她就是那样的人吧。  “去前面的大帐吧,布雅尔今日进了新的酒来。”阿仁娜终究还是妥协。不过她在这里开店数年,还第一次遇见她不愿卖给酒的客人。  布雅尔是阿仁娜的丈夫,平日频繁来往于漠河的城中与他们所在的远郊,采购客人可能需要的货物。宁向紫微笑点头,示意她知道了,随即转身走去实则是临时酒肆的大帐。  阿仁娜见她的身影逐渐远去,然后消失在她的视线中。仰首拜倒在地上,阿仁娜对天祈祷。  英明的苍天之神啊,如若您能听到我此刻希愿,请务必保佑它能实现。  刚才的那个姑娘,昨日救了阿仁娜落入冰河的孩子。倘若您有灵犀,就让这个善良的汉家女子脸上重新出现真正的笑意吧!  三扣五拜,是阿仁娜的民族对苍天之神最真挚的献礼。  远方胡笛旋律婉转悠扬,不知哪家孩童伴随笛声吟唱着北方大地上最古老的歌谣……  一杯饮罢悠然顾,两杯饮尽春风妒,三杯愁思暗恨生,四杯夜深千帐灯,五杯沧海难为水,六杯不见是故人……  宁向紫独坐大帐之中,一喝就是整个下午。霜雪黄昏,有达达的马蹄声从远至近。  头昏昏沉沉,宁向紫踉跄着脚步走出大帐。柔和的光铺洒在洁白的雪地上,不远处是阿仁娜和布雅尔无声依偎。  宁向紫,今日便是你能肆无忌惮为他喝酒买醉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桥终究是桥,路终究是路啊……  负手遥望远山斜辉,她眼中如同沉积了千年的朔雪,亘古不化,沉寂荒芜。  脑中骤然一沉,原是酒劲儿上来了。身子摇晃,眼见就要坠躺于冰天雪地之中,她心里一瞬闪出生无可恋的错念。缓缓闭眼,她打算任凭自己在雪中飘摇。  预想之中的重重跌倒并没有发生,在她即将触地的最后一秒,有人拦腰抱住了她。  宁向紫诧异睁眸,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银丝边的袖口。这样式做工,好生熟悉。蓦然抬头,这人果然是容江。  “你又是何必?”容江半是惊疑,半叹息。他看出她是身怀武功之人,只要她想,至少不会像刚才那样摔在地上,可她为何要放任自己到这般地步。  鹅毛雪絮轻盈落在她的衣上、脸上,眼睫上。宁向紫纤长睫毛无声颤动,心中压抑许久,她竟然在这个算不上熟悉的地方对一个算不上熟悉的人吐露出了自己的心结。  “情深不寿。”宁向紫这样回答道。  容江闻言微愣,转眼间神色便恢复如常。他将她扶起站好,容江弯唇一笑宛如万千萤火照亮天际。  “现在最想做什么?”  宁向紫遵从内心,说了真言,“我想喝酒。”  容江好笑地摇头,“还没喝够?”她一身浓重的酒气,脚步虚浮,一看就是已经喝了不少的。  “对啊。”宁向紫明明在看容江的脸,可眸中迷蒙茫然让人看不出里间内容。  “只有今日。明日如若再饮,必不是此时心中牵念。”宁向紫紫衣皮裘,嘴角的笑是浊酒道不尽的凄凉。  容江站在原处思忖片刻,然后忽而合掌,“一人独饮不免太寂寞,不如加上小生一个,姑娘你看如何?”  宁向紫莞尔,“倒也无妨。”免得她忘记徐同非忘记的太痛苦。  容江怡然拱手,“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容江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敢问姑娘芳名。”  宁向紫嫣然一笑,“我叫向紫。百川归海的向,繁花重重的紫。”  她在效仿他吗?容江嘴角仍是招牌般的笑意。余光瞥见她肩上落雪,容江再度抬手为她拂拭。  那一刻,在漫漫长路上颠簸了一月的宁向紫,强作坚强了许久的宁向紫,眼中突然有了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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