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的边陲小镇,见不到南方醇厚绵长的黄酒。惟有普通人家酿制的散白,名字很好听,皎月白。  只是轻啜一口,像是极北的的寒风灌入咽喉,须臾就下了肚,上了头。细细回味,一种说不出的清冽在口中缓缓散开。如若清泠雪夜时的皎月,亮晃晃的让人无法忽视。转眼间,口腔、食道,还有胃里,又是一片火辣辣的灼热。  可就是这样直来直去,呛的让人直想淌眼泪的烈酒,滋养出了漠北人民的豪迈直爽,亦让饮此酒者轻易能生出一种可以尽情倾诉心中烦闷的信任和坦然。  宁向紫不慌不忙地喝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酒坛,眸子里氤氲着空蒙的水光,“三年前,我与他相识于长安的杨柳巷……”  又打开一坛皎月白,宁向紫不顾一旁的容江,单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却又迟迟不喝。容江一眼望进那双盈满泪光的桃花眼,那里面他看不懂的内容大概是属于长安的山山水水。    “小姐,你这般胡闹,相爷大人若是知道了会责怪于你的。”踏在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丫鬟款冬怯生生地左看看,右看看。秦楼楚馆,纸醉金迷。这是她从来不曾,亦从来不敢踏入的烟花之地。  “是啊,堂堂宰相大人有个离经叛道的顽劣之女多么有损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宁向紫轻嗤一声,声音是提到她爹宁启新时独有的清冷淡漠,“正好,今日我便从这烟花之地给他领个小倌回去。反正他眼里也没我这个女儿,不如借此机会气气他。若是他一气之下能和我断绝父女关系,让我可以离开宁家逍遥自在去,那可再好不过了!”  身体被站街的青楼女子故意蹭了一下,款冬倒吸一口凉气紧忙与宁向紫凑的更近些,声音带了丝哭腔,“哪有当爹的不疼自己女儿的。小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哪有当爹的不疼自己女儿的?哈哈,款冬,说得好。”宁向紫抬头望天自嘲一笑,声音飘忽,“不过,也是要看疼的是哪个女儿不是吗?”  款冬默然。小姐是已故夫人的长女。夫人去世后的第三年,相爷续弦娶了新的夫人孟依然,他曾经的青梅竹马。  孟夫人嫁入宁府后的第二年,怀上了宁府二小姐宁心蕊。相爷老来得子,对孟夫人母女二人更是爱抚有加。  若要单是相爷想娶妻续弦,小姐还不至于逆反到非要作出些什么事的地步。问题就出在时间点上。  夫人病逝的那天相爷恰巧在街上偶遇彼时刚刚丧夫失怙的孟依然。于是为了给年少轻狂时的白月光安排一处合适的住处,相爷生生错过了与在榻上苦等他的夫人见上那最后一面。  本来小姐平日仅是沉默寡言,可她一双明眸温润如水,待人随和友善,宁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然而夫人去世后,小姐对相爷心里有怨。  小姐有次醉酒时说过,她始终无法忘记,她的娘亲也就是已故的夫人至死都没等到与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见上最后一面。如若夫人泉下得知其中原因,她该是怎样的心灰意冷和满腔怨恨。  “小姐,款冬知道说这话也许不太合适。可是款冬觉得不论悲喜,适当的遗忘才会活的会幸福些。”  “遗忘吗?”宁向紫停下脚步仰头去看长安城的天空。点点繁星,清月一轮,宁谧的一塌糊涂。  再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打情骂俏的女子和恩客,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一片充斥着庸俗和欲/望的烟火气。  惟有她,立于这杨柳巷的正中,一身寂寥。  “款冬,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呢……”  明明应是清醒者,偏偏最是梦中人。    漠河郊外的大帐,不知不觉间只剩下宁向紫和容江。隐去自己宰相之女的身份,宁向紫的故事讲到她与父亲之间隔阂的由来便戛然而止。  而且,即使在酒醉的时候,她亦不忘对别人自称向紫。向,那是她生母的姓氏。  “后来呢?”容江不温不火地喝下与宁向紫对等数量的酒。  那张温和笑着的脸让人几乎怀疑那人没有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宁向紫双眼微眯,“后来我就离家出走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容江笑意加深,这次看着倒像是出于他的真性情,“耍赖。”  她就是突然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心情了。难得有位合格的倾听者,权当作为答谢,宁向紫手撑着桌子摇晃而起,“容江,我想跳舞。你要看吗?”  容江饶有兴味地抬手,请她去大帐宽敞的正中央。宁向紫似是非常开心,勉强走快了几步,她竟然自己走出大帐了。  容江难得的怔愣,他被她给涮了?  摇摇头,容江正打算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帐中,却见大帐的帐帘忽然被人以剑挑开。  宁向紫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看他半屈着身子一张脸立马垮了下来,“我的舞还没跳呢,你怎么就要走了?”像是没讨到糖的孩子,神情别扭又委屈。  容江这才彻底展颜,老实坐回原来的位置。  说实话,容江真的没想过宁向紫今夜会跳舞,而且是支功力不俗的剑舞。  动作轻盈流畅,舞姿优美翩然。张弛有度,剑气如虹。此时此刻的宁向紫根本不像个为情所困之人。  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容江仔细看那每招每式,视线不移。微微低头啜饮一口皎月白,容江不禁惊叹。  真没想到,他会在这偏僻荒瘠的边陲小镇有缘见到曾经名动天下的惊鸿剑舞。他一直以为放眼整个江湖,只有他那个损友百晓生岳修易,才能完整舞出这只据说失传百年的剑舞。  心里好奇越发浓重,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这支舞。或许他是时候联系联系那个行踪和他一样总是飘忽不定的岳修易了。  舞至兴处,宁向紫竟然唱了起来。  “君,似源天阙。叹,识君于迟。任,浮云流转。望,与君同归。”  容江眉头一皱。跳的是惊鸿舞,唱的却是欲语迟吗?  眼见宁向紫从唱歌的时候开始,剑法越发杂乱无章起来。下一秒,她身体竟是要向前栽倒。  一跃而起,施展轻功,容江再一次赶在她摔倒前接住她。  容江的怀抱让宁向紫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头向他怀里一偏,宁向紫紧紧闭上眼睛。  “我倦了。”宁向紫这样说。  分不清是一语双关,还是仅是在说她此时的困倦。容江打横抱起宁向紫,将她带回宁向紫居住的帐篷。  待宁向紫宽衣躺下,容江将她的被子掖好。见她虽然眼睛是闭着的,眼睫还在不时微颤。为她留下一盏灯,容江轻叹一声,然后轻手轻脚离开她的帐中。  容江一走,宁向紫的眼睛陡然睁开。  今日的剑舞是她临时起兴。在她对容江的底细丝毫不知的情况下,她居然差点将惊鸿舞完全展现给他看。师傅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怪罪她。  不过,时至今日,她实在难以启齿。  她要攒足多少勇气,才能在提起徐同非的时候,能心无波澜地说出一句。  他明明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娶了别的女子。  宁向紫忽然想起了尘封在记忆里已久的一段往事。她的师傅亦是个痴情被负之人,师傅临终前她曾有不解。于是她问师傅,爱那人爱到几乎失去自我,值吗?  提到那人,久病的师傅蜡黄的脸色竟染上几分光彩。  “紫儿,我知道他那人心地绝对称不上善良。可是,每个人对爱的认识和标准是不一样的。我对他的爱,是即便他遭众人唾骂,声名狼藉,我依然能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宁向紫痴痴看着帐子的顶部,口中呢喃。  “师傅,你说的那种爱紫儿实在觉得太苦了。爱而不得,太苦了。紫儿此生定要找个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之人。一个专情痴心的女子若是喜欢上我爹那样的或是我师公那样的……”  即便有情,亦是劫数。  情人劫。  次日一大早,容江和徐昭南到中央大帐吃早饭。陆陆续续点了一大堆,徐昭南也不甚在意。直至容江向店家布雅尔要来一个空碗,有肉有菜把碗填满转身要走的时候,徐昭南才看出他的不对劲。  “子衿,你去哪儿?”子衿是容江的小字。  容江淡淡,“她昨日醉了酒,我去看看她。”  容江是个走哪都不愿给人留个话的性子,相处的时间久了,徐昭南便总会下意识地关注他的行踪。这个她是谁,徐昭南很清楚。  “子衿,你喜欢她吗?”徐昭南眼里放光。  容江坦然回答,“不是。”说完,便转身离开。  徐昭南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容江从不在感情方面撒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戏看了,徐昭南遗憾地摇摇头。  走出大帐,宁向紫的帐子不过三四十步便可到达。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容江低头看着碗中热腾腾的饭菜陷入沉思。徐昭南的话让他不禁想起与她相识和相处的点滴。  他超出寻常的关心,为她的茕茕孑立,为她的情深不寿,为她说了一半便不得不中止的故事,亦为她原本该有的清灵洒然。  那是他对一个专情女子深深的怜惜。  只是那时还从未对谁产生过男女之情的容江还不知,一个男人对女人深深的爱意,很多时候正是源于怜惜和保护欲。  令容江意外的是,宁向紫并不在她的帐子。帐中空空如也,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的样子。  恰逢阿仁娜从帐前走过,容江询问宁向紫去处,才知她今早天还没亮就已经启程离开了。  不辞而别吗?容江心绪复杂,罕有的说不清心中滋味。  “不过……”阿仁娜突然继续说道,“她临行前问了布雅尔去阿索玛的路。我想,她可能去了那里。”  阿索玛?那个古堡之城?那也是他和徐昭南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天空飞来一只孤雁,叫声哀转悲怆。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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