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担心胞妹,亲自扶住繁缕回府探病,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身影,我暗自思忖,人人皆言,夏相大女儿嫁入皇家,贵不可言,荣耀满门。小女儿嫁给流民出身的探花,实在自降身价。今日相见,繁缕心中应当是快活的吧。欢喜这回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众人以为的幸不见得就是幸,众人认为不幸,也未必真是不幸。 琴师技艺了得,只是每次相见时都以面纱遮面。奏曲时也身在屏风之外。我心下好奇,询问崔妇,“此女眉目如画,身姿绰约,为何从不摘下面纱以真面示人?” 崔老妇听罢,面露惧色,语调温吞,“这事老妇也不大清楚。或许是个人习好不一吧。” 我看她神色极不自然,显然是刻意对我有所隐瞒。我笑言,“不清楚也不打紧,那就捡你知道的说吧。” “沈清姑子自打夫家离世,为维持生计便来了彩云阁任琴师一职。此女命运颠沛流离,前些年又经历了那场事故,性子清高冷淡也是必然的。” 崔老妇话未说完,就听见赵启在耍酒疯,我极为不耐烦转过身,见他在和琴师拍桌叫板。 “来此地本为作乐,康王奈何如此大动肝火?”我见赵启已是酩酊大醉,站立起来都摇摇晃晃,便给身边随行的侍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扶将康王扶稳当。 “这乐女好不通情达理,三番五次在本王面前摆架子。本王方才问话,她竟然置之不理,一言不语,莫非是看轻本王?” 我见他醉酒后模样滑稽,脸颊涨红,若不是随从相扶,早已跌坐地上。这番模样,能不叫人小看了去吗。我嬉笑摇头,“康王兄此话差异。小门小户的姑娘从未见过大场面,性子自是忸怩小家子气。想必是平日难能见到皇室宗亲,今日得以相见,故而倍感荣幸,激动得不敢言语。” 赵启挑了下眉,“菀琰说话,本王自是爱听。”他又将手抬起,吩咐扶住他的侍从,“去,把那乐女押过来问话。” 一个侍从面露难色,“这,恐怕不好吧。” “连本王的话你们都敢违抗?”赵启顺手将侍从推开,哪料重心不稳,自己跌坐到石桌上,打翻了一排酒水。 我心下生怒,这泼皮趁着繁星不在,就在外撒泼胡闹,但凡看见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要上前揶揄几句。如今醉到这番田地,还在外任性妄为,无端让下人看去了笑话。 两个侍从本想押乐女上前,怎料女子性情刚烈,不愿走上桌前回话,与侍从的争执中,面纱拂地,伴着面纱落地瞬间,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我眼睛余光瞥到赵启,看他那呆若木鸡的神情,酒该是醒了。 琴师眉如墨画,眼似秋波,此刻眼中更是点点珠光,似有薄怒待发。眉眼依旧是那副眉眼,只是,面纱落地的瞬间,一切都不同了。她肤如凝脂的脸颊上竟有一道由下巴深入鬓发的伤疤!”女子忿忿望着我们,又羞又怒,花颜失色,用手挡住右脸推门离去。 赵启瞪圆了眼自言自语,“这是何故,本王只是瞧不习惯她性子孤高冷傲,竟对本王讯话置若罔闻,便想喊她上前问几句话罢了,并无想让她当众难堪之意啊。” 赵彻忍俊不禁,面色又恢复了往常的平和,“王兄既是无心,便不必在意了。” 我回过神坐下,询问身边的崔老妇,“方才你说的故事还还未讲完,现在接着讲完吧。” “唉,我们这里既是寻花问柳之地,虽有真心喜好乐曲歌舞的客人前来讨教,但这毕竟是少数。大多达官贵人前来寻花问柳倒是真。” 崔老妇说到这,我们不约而同都将眼光瞥向赵启。 赵启正在整理冠发,“看我作甚?我可未曾招惹过烟花巷柳中的风尘女子。” 崔妇苦笑着摇了头,“公子说话可有偏差。此处虽为烟花巷柳,可这里的女子皆有真才实学,且在城中颇具盛名。大多因为家境贫寒自幼送至此处学艺,十数载乐曲歌舞才能学有所成。虽有不少女子终归沦落风尘,沉沦在纸醉金迷的繁华痴梦里,可是也有不少洁身自好,刚正不屈的刚烈女子。” 伯庸探出脑袋,插话问道,“那沈琴师是怎样的人?” “唉,实不相瞒,老妇这一生极少佩服什么女子,沈清姑子算是其一。两年前,我们这的箜篌乐手,也就是死去的柳絮曾被当地富甲一方的乡绅朱有富纠缠,此人在当地恶名昭著,是个无耻好色之徒。柳絮知其难缠,又不敢得罪财大气粗的朱家,有回朱某醉酒前来滋事,扬言定要将柳絮纳入房中收为小妾。” “那后来呢?”我见崔妇话说一半便变得吞吞吐吐,急切问道。 “后来柳絮心知大事不妙,又从阁楼上望见朱有富醉得不醒人事,便让她的侍女将朱有富带至沈清姑子的房内。也不知那朱某是醉得认不清人还是见沈清肤如凝脂,面若桃瓣,竟对她心生邪念。因着朱某家大业大,沈清卯足了劲儿呼救,也无人敢理睬她。情急之下,她便从发间抽出一根簪子刺向朱某脖颈,朱某恼羞成怒,与她扭打一团。女子气力始终敌不上男子,万般无奈之下,沈姑娘只得拿起簪子对准自己脖颈,威胁朱某,再敢前进半步,她便自尽。她若是死了,朱某是唯一出现在他房内的人,他定逃脱不了干系。朱某仍是不依不饶,沈姑娘拿起簪子就在脸上划了一道,顿时渗出点点血珠,甚是吓人,眼看她就要抹脖子,朱某才被吓退。”崔妇一边说话一边摇头,无奈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沈姑子本是拥有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可惜,天妒红颜啊。” “什么天妒红颜,这分明就是你们坊间的人世俗不堪,人情淡漠,若是有一个人仗义相帮,沈姑娘何须无故遭此劫难?”李伯庸探着脑袋听到这席话,好不义愤填膺。他痴迷乐器音理,应是已将沈清当作知己。 “公子说的是。可是坊间女子皆生于微寒破落家户,已是自顾不暇。况且平日也有许多女子贪慕荣华,卖身求荣,看不惯沈姑子的清高。让她们出手相帮,是断然不可能之事。” “原来彩云阁看似繁花似锦的表相下,竟是如此不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惜可叹。”赵承德咧着嘴向我笑道,好似百姓之苦于他只是一出无关痛痒的闹剧。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心中甚是不安,抬头就望见赵承德在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最气恼他好像能看透我的表情,可实际他并不懂我。 他似是看出我的不满,“何小姐今日如何愁眉不展?莫非是小姐认为本王太过麻木不仁?难道我在听到百姓的不幸遭遇后满面愁容,仰天长叹,她们的日子就会好过起来吗?” 我不想回应他的谬论,将头撇向另一边。 他见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又自说自话,“本王并不是个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人。万物皆有自己的劫数,上苍自有安排。他人死活,与我有何相干。我只想守护我在乎的人。” |“承德,我常想,为什么底层百姓朝不保夕,达官贵族生来便可衣食无忧。为什么人命卑贱如蚁,为什么上层人可以主宰下等人的前程,命运,甚至是生命。上苍为何如此不公。” 他听罢哈哈大笑,“菀琰小姐,天子脚下,莫非王土,这全天下都是我父王的。你竟然谈公正?” “理儿我倒是懂得些许。所谓公正,何为公正?这世间从不可能有真正的公正。因为,人生来便不平等。人们出身,受教,经历各不相同,谈何公正?如何公正?”我望向他幽静如海的目光。 “那你可曾想过,若是人无贵贱之分会怎样?难道真的人人平等这世间就会一片祥和,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吗?” 他这一问,倒着实把我问笑了,“其实,我还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若是人们完全平等,非但不会幸福祥乐,还会打乱人世间应有的平衡秩序,间接导致民不聊生。正是因为世间有了那么多的不公,所以老百姓才会努力为自己争取那一点点的公正与幸福。所以农民才会努力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学子才会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正因为不公,才使得人人皆愿为了自己所求所想竭尽全力。而这个国家有了这些勤劳努力的百姓才能维持稳定繁荣的太平盛世。若是人人所得皆相同,那生活便没了动力,生命便了无生趣。一个国家没了生机,便会陷入衰退,岌岌可危,国若是倒了,百姓只会更加受苦受难。” 他笑着问我,“所以菀琰你到底是希望世间公正还是不公?” “问题怎的又绕回来了。平等是每个老百姓心底的美好期愿。可是真正的平等,从古至今,甚至到将来,都是不可能实现的。虽不存在,但是这并不妨碍,百姓为之不断奋发图强。现阶段这个国家,虽说存在很多黑暗面,但是存在即合理,这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选择。而我,也与那些百姓一样,明知不可能改变时代现状,却想为眼下孤苦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为他们争取那一点点他们心中所谓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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