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远生日过后,于西保就被派往大西北出差。本来不是非要他去,可是那位负责的高级工程师最近在闹离婚,状态很差,也抽不开身。飞机试航前最后的检测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了普通的工程师去代班,只好求助单身的于西保顶替去做最后的数据考量和检验。这样的出差很是辛苦,因为要跟其他研究所的同事合作,有时候为了赶进度或应付临时突发状况就只能24小时待在实验室里。对这一点于西保倒是不介意,他喜欢在实验室里全神贯注的感觉,这样他可以暂时忘记实验室外的所有事情。 三天时间里,于西保的工作虽然十分忙碌却也进行顺利,一切检测都达标,临返回燕江的最后一天接到父亲的电话叫他去家里一起吃顿饭,他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自从上次见父亲已是几个月前了,也就答应了。 下了班,于西保整理好行李箱,先去本地的市场买好了一些西北特产准备带回去给同事。之前从燕江带给这里同事的米酒还剩下一瓶,就一并带过来给父亲,然后六点准时敲响了父亲家的门。来开门的是腰间系着围裙的于珩微,看到这样一身家常打扮的父亲,于西保不禁愣了一下,儿时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东奔西走,别提做饭了,就是抱他的机会都很少,他是母亲聂馨一手带大的。 “到爸爸这里来还带这个做什么?” 于珩微看到儿子手中的米酒有些恼怒,自从他跟前妻在儿子15岁那年离婚后,他为了方便工作就一直常住大西北,很少再回燕江。一开始他以为儿子对他一向是非常敬重的,所以才保持距离,后来才发现,父子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只见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这次还是他听聂启善说儿子来这里出差,才在最后一刻打电话给他要求来家里吃饭,可没想到亲生儿子来吃饭竟然还带着礼物过来,比他的学生还客气,做父亲的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无奈。 于珩微暗自郁闷,手上却没有受影响,四菜一汤轻松地被他端上餐桌。父子两人坐好,沉默地吃着。 “最近工作怎么样?”于珩微撤开话头问。 “还可以。”于西保一贯的平淡作答。 于珩微停下手中的筷子,又说:“昨天跟你大舅通了个电话,他想介绍一个女孩子给你认识,你回去就见见吧。” “刚接到一个新的研发项目,经费都是跟着来的,回去就得马上成立小组开工,估计接下来一阵子会很忙 ,等项目结束后再说吧。” “你工作忙不忙,你大舅了解,况且一切他都会安排好的,你就抽时间吃顿晚饭就行。” “我的事情不用别人来安排。” 于珩微顿时一愣,不管父子两人关系如何,儿子对他一项是十分尊重的,有分歧的地方儿子只会不说话但绝不会顶撞他,没想到今天忽然会态度这样生硬。 “我们是关心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于珩微很少发火,甚至严厉的时候都不多,突然家中语气说话很具有威慑力。哪知道儿子于西保丝毫不给面子,眼皮也不抬,继续说:“大舅干预了你和我妈一辈子,我的事情不用他再操心了。” “你大舅把你当他亲生的看待,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于西保终于抬起头,对上父亲视线:“爸,这么多年,你怪大舅吗?” 于珩微知道儿子的想法,看着他眼中掠过的疼痛,心里顿时柔软下来,嘴里嚼的油泼辣子味淡如蜡,无限的自责溢满胸腔,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说得出话来:“怪什么,你大舅说的没错,你妈妈确实跟我吃了一辈子的苦,我一直出差,是她牺牲自己的事业一心一意的照顾你。而如果没有你大舅处处帮忙,这个家早就散了,也撑不了那么久。” 于西保放下碗筷,放肆地直视着父亲质问:“那你为什么非要一直出差?你们当初在那么大的阻力下结婚,为什么不珍惜?后来又闹到离婚的地步,是因为你不再爱妈妈了?” 于珩微感到十分诧异,儿子从来没有这样咄咄逼人过,一时间让他无力招架。他跟前妻离婚的事情一直是他心上不能去碰的痛点,而现在面对儿子抛出的几个问号,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于珩微现已人近六十,时常回头过往。年轻时觉得事业和名誉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追逐的过程中牺牲了好多个人的利益,当年娶了如花美眷觉得自己千年修来的运气,这辈子无所他求,可神仙的日子过着就慢慢被现实的冷箭刺得千疮百孔,他这样普通的男人怎配得上才貌双全的书香门第的聂家千金!他开始低下头匆匆赶路,拼命的努力工作,期望事业上能有一番成就,成为国家栋梁,考古界的专家。可当他终于觉得配得上妻子以及她的家势后,没想到,自己爱了一辈子的妻子却对他已然心死,提出离婚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长年的聚少离多,他固然是已经有了些思想准备,但聂馨提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好几天都没有缓过神。他思来想去,觉得如果这是聂馨想要的结果,他也只能忍痛给她。而那年儿子正好考上加州理工去美国念书,本来就不在他们身边,这样接受起来只会容易些,他就很快答应了聂馨办理了离婚手续。没想到,起初儿子貌似平静地接受,可第二年竟然擅自休学,跑到了德国的慕尼黑大学,不仅改了专业,人也变得非常叛逆,经常跟一群人出去喝酒,还喜欢去高速飙车。他为此专门飞到慕尼黑去看望儿子,可他根本就拒绝他见面,后来他怀着满心满脑的悔恨回国,面对前妻的冷漠和责怪,他索性也搬去了西安,不再回去燕江。当他差点以为儿子就这样一错就回不来了,幸好两年后儿子又再次考上了加州理工,安安稳稳地修完了剩下的学业,并以优异成绩毕业。而那时,如果不是聂馨发病,儿子恐怕已经遵从他最先的意愿,留在美国落地生根了。但事与愿违,儿子为了照顾母亲,毅然决然放弃一切,听从舅舅聂启善的安排,进了研究所工作。 那时于珩微才幡然醒悟,他再不努力,就连儿子也要失去了。可终究是差了一步,无论怎样努力,儿子已然离他远去。忙忙碌碌走过数载,暮然回首,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混得妻离子散。这样想着,不觉眼圈已经发红,眼角被泪水打湿。 “西保,爸爸是错了,大错特错。。。年轻时不懂得女人,只顾着拼命工作赚钱,以为只有不停的努力事业有成就了才能配得上你妈妈。可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我太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美其名曰地冠以男人以事业为重名号只知道追求自己的梦想,把家里的一切甩给你妈妈一个人,委屈了她一辈子,也错过了你的成长。可我发现的时候,一切也都晚了。其实,离婚是。。。是你妈妈提出的,她说她不想再跟我过这种日子了。” 于西保伸手拧开那瓶米酒,往两个酒杯里分别倒满酒,推给父亲一杯,然后拿起自己的仰脖一饮而尽。大多数的时候,他都能理性地去对待生活,但母亲是一个特例。 聂馨一开始只是幻听和轻度抑郁。于西保一直在国外读书,偶尔跟母亲通电话或视频的时候,她都表现正常,于珩微离婚后又搬到了西安,除了每月往聂馨银行卡上打钱之外,也甚少电话联系。即便她每周都去哥哥聂启善家吃饭,也都伪装的很好,并没有人及时发现她的异常。如此聂馨被困扰了多年,不知不觉间已经发展成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于西保从加州理工毕业那年,聂馨在单位时突然情绪崩溃,在实验室大吵大闹,被同事送到了医院。于西保匆忙赶回国,于珩微也请了假从大西北飞过来。在医院里,聂馨竟然几乎所有人都认不出来,智力也严重退化,时不时就又哭又闹。 聂启善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声痛哭,因为妹妹病情,他受了很大的影响,人比过去消沉了好多。 治疗一段时间后,聂馨的情绪算是稳定下来。于西保经常去看母亲的时候,她虽然还偶尔认得儿子,但总是把他当小孩一样的对待,记忆也停留在了自己的孩童时代。开始的那段时间,对所有人来说都十分痛苦,但每个人都还对治疗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有一天她能够康复。直到半年前,聂馨病情再次恶化,彻底失去智力和所有辨识能力,谁都不再记得,并且连最起码的进食和排泄的认知都没有,只是长时间躺在床上,或者呆呆地看着一点。 而医生也诊断,这样的病情将永远不能再逆转。 于西保作为一名自然科学的崇信者,知道人的出生,死亡,肉体的衰老和病变是最自然的一件事,母亲刚发病的时候,他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至少他当时是这样以为的。 母亲病情恶化后不久,有一次在实验室门口,于西保碰见了舅舅聂启善,一开始只是在闲聊,后来聂启善突然说了句:“这么好的人就变成这样了,如果她当年不那么执着也就不会嫁错了人,不会到最后落得这样。。。” 听到这样的话,于西保先是一愣,随即就出拳打了舅舅的脸。这一拳很重,已经六十多岁的聂启善当即被打倒在地,当时连他自己都目瞪口呆,还好并没有同事路过。于西保反应过来后赶紧把舅舅搀扶起来并送回了家,也给他处理了嘴角的伤口。之后于西保反复地想过,觉得这种话从他开始记事起,就经常听聂启善挂在嘴边,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失控,可偏偏那天他失去理智,那样冲动地对自己的舅舅挥了拳头,无论他琢磨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做。索性之后聂启善绝口不提这事,两个人都十分默契地彼此避免单独碰面,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这样过了几周,于西保再也受不住,才申请了停薪留职去了川藏旅游。 一杯酒下肚,于西保感觉好了一些,对面的父亲沉默着,望着眼前的酒发呆。 于西保说:“爸,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不想再牵绊在上面了。” 于珩微望向儿子,刚举起面前的杯子,又放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说:“西保,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像爱你妈妈那样去爱别人了,可惜我知道的太晚,已经没有机会去弥补了。如果你以后碰上了爱的女人一定要珍惜,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于西保眼神闪烁,想要说的千言万语一时间卡在喉咙里。那晚,父子两个人沉默地坐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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