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难受,阮元睡得并不安稳,一直翻来覆去,偶尔还低低地叫几声哥哥。 景梓担心她半夜发热,也担心她压着自己的伤口,她一翻身,景梓就要查看一下她的伤口,帮她调整下位置,所以一夜没睡,一直倚靠在床头,怕吵着阮元,也不敢乱动,手偶尔抚过阮元的头发,额头,脸颊。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他想起了许多许多和元元相处的往事。 先帝一生放纵,声色犬马,也因为酒色掏空了身体,在景梓不晓世事的时候就驾崩了,景梓身为先帝唯一的皇子,不仅没受到先帝的教导,还要被迫接受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外有东南叛乱,内有辅政大臣专权。 在这样寂寞的诡谲的深宫之中,阮元的存在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每当他看见元元天真无邪的笑脸,看着元元吵着叫哥哥的样子,为了保护这个软软的小姑娘,他都有勇气继续前行,继续和大臣们斗智斗勇,继续顽强的推行新政。 他希望创建一个盛世,太平繁华,万邦来朝,不仅为了天下百姓,更为了元元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 从小阮元就缠他缠的厉害,常常他在建章宫处理事务,召见大臣,阮元就一个人在隔间里玩耍睡觉。有一次,皇帝陛下明明已经查明韩国公府贪污腐败之事,证据确切,可是因为世家关系,盘根错节,朝中世家大臣联合起来,抵制景梓的决定。 景梓在建章宫里召见大臣,那个时候他还未能像如今那样不动声色,被这群大臣的振振有词的诡辩气的不轻,却也因刚刚亲政,不敢训斥太过,操之过急。 这个时候,正在里间玩耍的元元却推开了们,刚刚启蒙的小姑娘发疯一样的从里面冲出来,她还抱着睡觉用的枕头,使劲地推开和景梓争执的大臣,用枕头一下一下的朝大臣身上打,边打还边说:“你们滚,不许惹哥哥生气,你们快滚。” 那个时候的阮元就像是一个凶悍的小兽,用尽全力保护着自己心爱的东西。 大臣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真让一个小姑娘打的措手不及。景梓怕阮元受伤,在大臣们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抱住了元元。 阮元却张开双臂挡在景梓面前,童言童语,大声地说:“你们不许惹哥哥生气。” 景梓从来没有这样被人保护过,连他的父皇母妃都从未这样保护过他,而阮元,她只是一个柔软的小女孩,就这样的拼了命保护他,景梓抱着阮元的手慢慢收紧,他看着女孩不害怕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终其一生,他也没办法松开抱着她的手了。 此刻,他想起过去的事情,嘴角噙着笑,俯身又亲了亲阮元的额头,阮元烦他,伸手推着他,不想让他碰。 景梓笑笑,也不再闹她,正准备收回自己手的时候,却听见阮元叫出了方之颐的名字。 她叫着:“阿颐.....你等我......” 皇帝陛下愣了一下,随即心中涌上来巨大的愤怒,他手心微收,却在触碰到元元的时候猛地一下翻身下床,那一夜元元的眼泪让他心疼,景梓生怕再待下去,又会伤害她。 他推门,走出了玉宸宫。 皇帝陛下一身白衣,松松垮垮的披着外袍,头发随意的散开,他走在晚春初夏的夜色中,唯有凉风,能给予他片刻的冷静和克制。 若是真正的爱一个人,必是如他一般克制的。 他决定会一会方之颐。 景梓满腔悲伤与失落,可是理智告诉他,若是元元坚持一定要嫁给方之颐,景梓知道,他还是会妥协的,他舍不得不妥协,可是在这之前,他总要清楚的知道,方之颐,是否值得托付。 景梓在第二天下朝后,召了方之颐入宫。 他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还不能被称为男人的少年,在他看来,方之颐虽然风姿卓越,颇具江湖侠客的姿态,江南方家也是诗书名门,更兼任皇商,财气雄厚。可是,方少爷年少富贵,一生顺遂,江湖侠气虽有,但终究心性未定,又因为自由自在的在江湖里浪迹,倒是更显得有了几分天真。 并非天真不好,可是一个少年成为护佑全家的男人,总是要再多些历练才好。 皇帝陛下实在是不能放心将他的小公主交到这样的一个少年手里。 若是平安盛世也罢,方之颐总能陪元元仗剑江湖,或许还能成为一番佳话,可是造化弄人,命运又岂会如人所愿,一帆风顺,若是未来出现种种意外和风雨,景梓很难以相信,方之颐瘦弱的肩膀能保护元元免受伤害痛苦。 况且,据景梓了解,方之颐是方家的嫡长子,总是要继承方家的产业,他需要的,是一个长袖善舞,七窍玲珑的掌家夫人,而皇帝陛下只希望他的小公主,一生顺遂, 方之颐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皇帝陛下打量他些什么,反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今日皇宫中传召他的时候,他原本正在慧安和尚那里吃喝玩乐,甚至还约好了晚上去易红阁喝个酒,听个曲。 得到皇帝陛下的忽然传召,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江南又出了什么事,陛下需要他向方家传话。 偏偏慧安那个和尚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对着他笑地高深莫测。 他莫名其妙,这会儿一来皇宫,又被陛下上下打量,实在有些不安。他心里还默默的思忖,不知道温平公主那样温和天真的性子,怎么会有一个这样可怕的哥哥。 景梓压根不在意他怎么想,径直甩出一本奏折,示意他捡起来。 方之颐拿起来,翻开,看见奏折上写了一长串食物的清单,有些不明所以,他没想到陛下却莫名其妙扔给他了一本奏折,他还没看懂上面写的什么。 景梓看着他的反应,更是不满意了,微微皱眉:“上面列的都是元元不能吃的东西,你看仔细了,给朕记清楚。” 若是一定要召方之颐为驸马,他也要替阮元将他□□好。 “什么?”方之颐长大了嘴,他扫了一眼这么长一串的名单,嘟囔道,“这么多东西不能吃?不会吧,是不是太紧张了一点,我看公主在宫外吃的挺开心的呀。” 景梓原本不想跟他提及阮元因为乱吃东西长红疹,肩伤复发,折腾了一晚上的事情,然而方之颐偏偏自己要提起,他冷笑一声:“朕念你不清楚,原本不想和你计较,你却还要自己说起。元元回来就生病了,朕还要问问你,都给她吃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啊?生病了?”方之颐惊呆了,他又低头扫了眼奏折上的清单,实在是不能理解,说,“若是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那该多难过呀。难怪她那日吃街头的零嘴也能那么开心了。” 方之颐将奏折合上,看向皇帝陛下:“陛下,我觉得你就是太紧张了,生病就生病呗,你说她第一次吃生病,有可能是不太习惯呀,第二次说不定就好了,也不能就因为这一次,以后就都不能吃了呀。” 景梓听见方之颐的话,简直要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昨晚他见阮元脸色苍白,吐了不止一次,喝药也不管用,原本就没结痂的伤口还浸出了血,折腾了一个晚上,难受的话都说不出口,天快亮了才勉勉强强睡着。 现在,领着元元乱吃饭的方之颐,居然告诉他,生病了也无所谓,下次就好了。 下次,呵,皇帝陛下在心里冷笑,再也没有下次了。 “陛下,况且您给我看这些东西也没有用呀,公主难道不该自己记得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吗。若是她宁愿忍受病痛,也要尝尝美食,那我们并不应该阻拦她呀。”方之颐丝毫没有察觉皇帝陛下的情绪,仍然在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想法,“你这样管她,压根就没必要呀。” 景梓皱眉:“她还是个孩子,怎么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 “非也非也,据我说知,公主今年就该及笄了吧,早已不是孩子了。”方之颐笑道,“陛下别总拿她当小孩子,她可是心心念念想要做一个闯荡江湖的侠女呀。” 景梓伸手抚了抚额头,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纠缠,继续问道:“你告诉朕,你家中可有侍妾通房?” “啊?”方之颐张大了嘴巴,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半晌才有些扭扭捏捏地说,“这是臣子的私事吧,律法上也没禁止不许纳妾呀。” 皇帝陛下更不满意了,他不明白,他这么洁身自好,后宫干干净净的人元元不喜欢,为什么就喜欢上方之颐这样的了。 可是阮元没有父母,没有其他的亲人了,若是他不帮她好好的把关看着,她又能怎么办呢,纵然他心疼难过,该做的事情却一件都不能少。 这样想着,景梓微微叹了口气:“全给朕打发了。” 方之颐不乐意了:“陛下,没有皇帝管臣子私事的吧。我那些妾侍们各个貌美如花,娇媚可人,我可不能就这么打发她们走了。” “朕让你打发了,你若是没有打发。”景梓不想再与他纠缠,直接给出了命令,“那就是违抗圣意,你方家,就自己看着办吧。” 方之颐想了想,还以为皇帝陛下还在计较上次在崇安寺他为了温平公主出头的事情,决定好好解释一下:“陛下,上次我不是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吗,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妹,才觉得你的行为有些过火。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的事情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又为什么要为此让我打发掉我的侍妾?陛下,您不知道,我那些侍妾可都是有名的美人,况且行走江湖,没有温香软玉抱在怀里,哪能自诩风流贵公子?” 景梓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忽然觉得,有可能方之颐并不是那么喜欢元元。 此时,皇帝陛下心理更复杂了,在他的心目中,元元自然哪里都是好的,人见人爱,方之颐居然不是那么喜欢他。他狠狠地瞪了方之颐一眼,此时他既庆幸于方之颐的无心,又害怕方之颐的无心伤了阮元的心。 景梓一时,竟不知如何办。 半晌,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让方之颐滚出去。 方之颐压根就不知道皇帝陛下复杂的心思,他还在为打发掉侍妾的事情据理力争,直到皇帝陛下让他滚,他都没想明白这此召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觉得陛下脾气古怪,实在难测。 不过临走前,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猪头面具,恭恭敬敬地交到陛下手里:“这是上次公主殿下出宫的时候买下的面具,不值什么钱,不过她看起来挺喜欢的,陛下替微臣转交给她吧。” 话说完,他恭敬行礼,退了下去。 方之颐边走边摸自己的头,准备一会儿再去找慧安问问,今儿皇帝陛下到底是发了什么疯,让他背公主不能吃的东西,还让他把家里的美妾都打发了,太可怕了,日后皇宫还是要少进为好。 景梓看着桌上放着的猪头面具,拿起就扔在了一旁,丝毫没有想要拿去给元元的意思。他想着方之颐方才的举动,猛地将桌上的奏折扫在了地上。 平静下来,他才发觉。 除了自己,将元元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可是他真的要违背元元的心思,将她强留在宫中,强留在自己身边吗? 景梓一时,竟也得不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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