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江南之行,转瞬就在眼前。 这次出行,景梓已经在心里计划了许久。于公,江南水患虽已被控制,后续事情也需要处理,况且江南一带,门阀世族力量猖獗,皇帝陛下早就有心遏制,如今,不过有了一个明目张胆的借口。于私,今年冬天就是阮元及笄的日子,快要长大的小姑娘从来没有机会走出京城,也许,这此出行,会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去到江南,亲眼看见她心中惦念的烟雨朦胧。 皇帝陛下早就将京城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奏折扔是照例送来给他批示,若有重大事件,可着中书舍人同三省六部一起决策,同时,他令留在京城的长公主之子承澂郡王,注意任何突发事项。 阮元的马车在皇帝的后面,景梓因为担心她第一次出远门,路上不适,又特意命人将她的马车加宽了些,加盖了车篷,还铺上了厚厚的松软的地毯。 按计划,他们会先坐两日的马车到宁山别宫,再从宁山的码头坐船,约莫十几日就能到达宝知府的首府隶城。 陛下早就下令,此次寻访,是为了江南之事,一定要轻车简行,不许叨扰沿途百姓,亦不允许随行的诸位大臣带家眷,连侍女的名额也有限制,可是,温平公主却不在此限制之内。春荷嬷嬷因为年纪大了,虽然放心不下,还是没有跟来,倒是叫了亲自挑选的两个婢女好生照顾公主。 脸庞圆润如新月的婢女名唤月明,另一位更显天真的婢女唤作雨秋,所取之名皆来自王维的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阮元最爱王维的诗,总喜欢他诗词中所描述的安宁,平和又美妙的生活。 此时,月明正捧着一盏清水,问阮元:“公主,要喝些水吗?” 阮元懒洋洋的趴在马车上,刚出城的欣喜因为一路上相同的景色变得有些恹恹的,她接过水,轻轻抿了一口,问:“哥哥呢?” “陛下在前面的马车上呢,方才还问起过公主。”雨秋回答。 阮元哼了一声,将手中的水随意往雨秋手里一塞,又懒懒地蜷缩到了一旁。上次她浑身发红疹,哥哥明明答应她要陪着她,说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就还能看见,可是她早上开开心心的醒来,裹着被子想钻到哥哥怀里,然而哥哥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不仅如此,从那天起到现在,这快一个月的时间里,她都几乎没和哥哥说上几句话。 最开始的时候,阮元还会闹着要去建章宫,可是她每次去,哥哥不是在和大臣商讨事务,就是在批改奏折,要不然就是安排出巡的事宜,每次都敷衍的让她自己玩。她生气不开心,哥哥也不在意,只是抱抱她让她乖一些,渐渐地,阮元也去的少了。想出宫去玩呢,哥哥又说什么都不许,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回去了她的令牌,每次想要偷偷溜出宫也都会被侍卫发现,阮元无聊的不行,每日只好在玉宸宫看书画画,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月明和雨秋看她样子,也只好尽量的说些好玩的事情逗她开心。 虽然是初夏,可是临近中午,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阮元还是感觉有些闷,她咳嗽了几声,因为闷热,脸上也泛起了潮红。 雨秋实在有些担心,怕出了什么事,陛下怪罪:“公主难受吗?要不奴婢差侍卫去问问,什么时候歇息一会儿?” 阮元却咬着唇,说什么也不肯因为她让车队停下来,除了她觉得自己还能忍受,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去找哥哥,或许也不想因为她,让哥哥又被那群老头子攻击,生气。 这个时候,马车忽然向前一顿,硬生生的停了下来,停的太过于突然,阮元措手不及,压根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随着停下的力向前倒去,撞在了一旁的矮柜上,她原本就因为闷热而有些不舒服,现在更是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使劲地抓住一旁的柜边,才没有晕过去。 雨秋和月明也吓坏了,稳住身子就去扶阮元,看她脸色苍白的样子,雨秋急忙递上水,月明在一旁细细地问:“公主,需要奴婢唤太医吗?” 阮元喝了水,微微缓了过来,才说:“唤什么太医?马车不是停下来了,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月明领命,撩开马车的车帐,灵巧地跳了下去,她看不清楚前面的情况,只好问了问一旁保护的侍卫,侍卫知道她是温平公主的侍女,说清楚事情之后,也嘱咐了几句,月明打探清楚之后,上了马车,对阮元说:“奴婢听说前面有人拦马车呢。也不知道谁那么大胆,连陛下出行的车驾都敢拦。” “拦马车?”阮元诧异地重复了一句,然后笑了笑,好奇地说“这倒是没见过,你们扶我一起去凑凑热闹。” “公主?”雨秋瞪了月明一眼,拦住她,“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还是在这里待着为好。” 阮元压根不理会她的话,马车里闷得不行,她也想下去透透气,顺便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就掀开了车帐。看见她的举动,月明赶紧过来扶着她,陪着她一起下了马车。 她们的马车位于整个车驾的中间,前面就是景梓的马车,阮元走到哥哥的马车前,随意的撩开车帘,发现哥哥并不在马车里。转念一想,哥哥肯定是到前面处理这件事了。她也不迟疑,带着月明就往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景梓围着站着一群侍卫,随行的几位大臣也都恭敬的站在他的下侧,他的面前跪着大约五六个百姓,都穿着粗布衣衫,看起来是着急赶路,没顾得上收拾,应该就是月明口中拦马车的人,他们正在同皇帝陛下说些什么,甚至有人高声和其中一位大臣争执了起来。 阮元抬眼看去,她认的那位大臣,是合锦的父亲,户部尚书徐敬之,倒是没想到,他也在出行的名单之中。 “哥哥?”阮元慢吞吞的走上前,任由月明扶着。 周围的侍卫看见温平公主,自发的让开了一条路。 景梓抬头,看见阮元,下意识的皱眉,忍不住训斥道:“这么热的天,你来做什么?生病了怎么办?还不扶公主回去休息。” 阮元压根不怕哥哥,她好奇的看着跪在前面的五六个人,许是她打量的眼神太过于明目张胆,其中一人一下子抬起了头,盯住了她,像是知道她是谁,这目光让人不安稳极了,就像是被一直冰冷的蛇盯住了,毫无温度,只夹杂着算计和心机。 她觉得有些害怕,一下子甩开了月明扶着她的手,快跑了几步,钻进了哥哥怀里,伸手就抱住了哥哥的腰,低低地唤:“哥哥。” 景梓不知她怎么突然黏了上来,却也下意识的反手搂住了怀里的小姑娘,看她脸色有些泛白,嘴唇也有些干涩,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察觉到了一手的冷汗,不由就有些心焦。 他心里清楚,一定是因为天气变热,元元受不了了,可是此地也绝非能休息的地方,还是要加紧赶路早些到行宫为好。 他顾不上周围臣子的目光,将阮元抱了起来,低声吩咐一旁的陈九几句,让他们将人带上到了别宫再说,自己干脆将阮元抱回了自己的马车。 陈九诺了一声,知道陛下是心疼小公主,也不敢再拖延,连忙将人带上,又请各位大臣回去,照常赶起了路。 在哥哥的怀里,阮元的胆子大了一些,偷偷地又瞟了一眼刚刚瞪她的人,她发现,那是个长相非常漂亮的少年,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也只穿着灰色的布衣,挺直的背部却显示了极好的家教。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个少年抬头,朝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她浑身一颤,老老实实地窝在了哥哥怀里,不敢再看。 景梓感受到她身体的瑟缩,还以为是天气原因惹来的不适,心里着急,脚步更加快了些。将元元带回自己的马车,将她安置在一旁的软塌上,打开一旁的柜子,从一个白瓷瓶里取出了一粒药丸,端起温水,就递到了阮元嘴巴。 他哄道:“元元,张嘴。” 阮元因为方才那个微笑,连吃最讨厌的药也没有反应过来,乖巧的就着哥哥的手吃了药,又顺从的喝下了水,好像一点苦味都没有感觉到。 景梓从没见过元元吃药这么听话,连抱怨都没有,担心的又碰了碰她的脸颊,感觉没有刚刚那么热了,才微微放了心,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了?想什么呢?” 阮元被哥哥的话拉回了神,她娇娇怯怯地问:“刚刚是怎么了呀?” 景梓微微皱了皱眉,随机笑了起来,不在意地说:“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事。” “哦。”阮元的回答拖长了声音,她心里知道,能豁出性命去拦皇帝出行的车驾,必不是小事,哥哥说的这么轻描淡写,明显就是敷衍她不想让她知道,从小到大,每次一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她,都是这幅样子。 阮元嘟着嘴,靠在一旁的软枕上,不打算理哥哥了。 景梓的马车比阮元更宽一些,上面还放了几个冰盆,他怕元元热,又拿起了一把折扇,给她扇着风。他看着小姑娘嘟着嘴不高兴的样子,不由低低地笑出了声,积攒在心中近一个月的复杂心事也好似轻松了一些。 自上次召见了方之颐,皇帝陛下就一直在思考元元的事情,在他的内心深处,元元于他,不仅是深爱的小姑娘,更是漫长寂寞的岁月里唯一的慰藉,是亲人,是妹妹,更有的时候将她当成了小女儿一样疼爱。所以,他是宁肯自己受苦难受,也不愿意让阮元不开心,也想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当初他觉得若是元元不肯嫁给他做皇后,想要有自己的公主府,招驸马,他也是能强忍着心疼送她一场千里红妆。可是,方之颐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猛然清醒,也愈加怀疑,若是将元元交给另外一个人,会否如他一样,疼她宠她护她。 然而,另一方面,若是不顾元元的想法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他又怎么也舍不得,她还那么小,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了解命运的波澜壮阔,都是理所应当,他并没有权利去剥夺她的青春岁月和自由。 怀着这样的复杂的心态,这近一个月,皇帝陛下都刻意回避着和元元的接触,他也是真的忙,什么事情都需要他处理,可是他再忙,也是时时刻刻关心着玉宸宫的情况,日日召太医询问元元身上的伤口有没有痊愈,直到太医说出完全恢复的话,才略微放下了几分心。 今日,元元坐在他的面前,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明媚娇艳,让人心动。 景梓克制了一个月的心思,如蔓草一样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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