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钮度之后,司零的手表轻轻一震,她低头扫去,上面显示一行字:徐洋,钮辰的人。这是那个助理的名字。她一点儿都不意外,虽说是降职流放,可钮辰怎么可能会真的任钮度在外逍遥。 正好钮天星去方便,司零走到无人的角落里,左手端起杯子凑近嘴边,道:“你出什么故障这么久才回复?” 手表里,滚滚叫嚷着:“嗨呀,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嘛。”滚滚会因“劳累”而自我休眠,这是那位人工智能大神的恶趣味之作。 司零:“给梅林也发过去。” “早就发啦,放心吧。” 司零想起交代:“你怎么说话这么大声,宿舍里没人吗……” 话音未落,她肩头一沉,同时响起钮天星的声音:“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呢?” 司零猛一回头,胳膊撞上钮天星手里的酒杯,酒水倾倒而出,全数洒在她衣裙上。 “啊……”钮天星惊呼着拉住司零,“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 “没事,是我没有注意。” “走,我带你到我房间换衣服。” 钮天星从行李箱里抱出一堆还未拆标的衣服摆到床上,说:“你看看喜欢哪件。” 司零知道她不打算再要她还了,这些衣服都很贵,怕她不敢选才不在现在明说。这个大小姐没什么上进心,涵养还是很好的。 司零巧妙地回答:“你看看哪件适合我?” 钮天星果然高兴地主动给她挑起了衣服。 “这件吧?”她举起一件低胸背心裙,“你胸这么大,穿这个好看!” 司零无奈地笑:“明天是安息日,回耶路撒冷我还是穿得正经一些。” “这样啊……”钮天星的衣服大多性感,要选一件规矩的还不太容易,“那这件吧。”灯笼袖的蕾丝衫,防晒又透气。 司零接了过来:“好。” 钮天星抱着胸看她:“你说你,个子又矮,凭什么这么大胸啊?” 其实司零并不算太矮,只是在一米七五的钮天星面前,她的一米六三就成了萝莉身高。 钮天星又补刀:“你说你一个北京人,怎么能这么矮?” 司零笑言:“我妈妈是南方人。” “你妈妈一定也很漂亮。” 司零眼神微黯:“嗯,她年轻的时候很美。” “现在也一定很美啦。” “应该是吧,”见钮天星微怔,她笑了笑,主动说,“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对不起啊,”钮天星的声音弱了些,“生病了吗?” “嗯,2003年,死于非典。” 所以她心甘情愿地读生物学,研究病理,这是原因之一。 钮天星出去让司零换衣服,她脱掉了外衣,准备去解文胸扣时,猛地警觉不对:“——谁?” 司零探向窗外,离窗户不远的一颗树上,有个戴面具、一身西装的男人,正看着她。司零抄过衣服遮挡自己的同时,男人迅敏地跳树跑走了。 司零迅速换上衣服,大步流星地冲下楼,在大同小异的西装堆里锁定目标。 ……该死,谁提议的假面宴会? 她在人群里疾步搜寻,大家纷纷好奇侧目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小女孩,直到她将目光钉在不远处一个白衬衫黑面具的男人身上。 司零几乎是冲了过去,男人才注意到她的接近,便猝不及防受了一记硬拳。 “老天——”人群惊呼,男人捂着肚子后退两步。他紧抿嘴唇,眉头微动,是惊讶,惊讶于一个娇小的姑娘竟有如此强劲的力量。 司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又是一拳。这次,男人没再让她得逞,他接下她右拳,却防不胜防,右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巴掌。 赶来的保镖正要上前,被他抬手制止。 司零一言不发,眼神却足够锋利。她再次进攻,男人终于全神贯注地接了招。司零拳腿齐发,劲道狠戾,招招式式皆有架势,男人则一昧地防御和退避。 两人竟在偌大的会场上大打出手了。 在场来宾惊呆了,这是来了场货真价实的中国功夫秀? 面具之后,男人饶有玩味地看着她。如果时间允许,他还真想这样打下去,看看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对付他。 可他不能再让她这么继续胡闹了。 他接住司零一只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拉拢过来,一圈之后,再钳住她另一只手。司零彻底无法动弹了,以双手交叉的姿态被他控制在跟前。 她背后紧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司零一怔,这股极有质感的木质调香水,她似乎在哪闻过。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打起来了?”是闻声赶来的钮天星。 司零终于被放开,远离了几步才重新转身看向男人。 他缓缓摘下面具,是钮度。 司零终于想起来,那天钮度扶她起身时,她闻到的正是这阵香味。 徐洋走近钮度:“先生,没事吧?” 钮度注视着司零,钮天星也正在询问她。 司零抬起食指对准钮度,并没有因他是谁而面露任何惧色。她一字一句地,为了在场所有人听懂,还特意用了英语:“你,刚才偷看我换衣服。” 哗然四起。 “我想你误会了,”钮度直接回应,声线低沉,掷地有声,“我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甚至不需要加一句“不信你问谁谁谁”。 司零皱起眉,她知道了他没有说谎。 “但司医生作为我的客人,在我的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为你查清楚。”钮度又说。 一旁徐洋站了出来,重重地颔首,道:“先生,对不起,是我。”他转身面向司零,“司医生,非常抱歉,刚才是个误会。” 司零紧盯徐洋,沉默的注视通常会有很好的逼供效果。 “对不起司小姐,刚才有位客人的面具不小心甩到了树上,我爬上树去捡,没想到,如此不巧……” 那位被保护的客人也主动站出来承认:“都是我不好,我把面具甩到了树上,造成了这么大的误会,这位小姐,恳请你不要责怪徐先生……” 司零没做声。徐洋和钮度都穿的白衬衫,而他们的面具一个黑色一个紫色,刚才在黑暗的树梢间,她的确没有看清楚。 钮度发话了:“下属行为有失,我也有责任,实在抱歉。我替司医生罚他三个月月薪减半,司医生看这样行吗?” 司零并未消气,可她别无选择了。好歹音量还是降了下来,她用中文丢给了钮度一句:“管好你的人。” 转身离开。 …… “有什么问题你再叫我,我就住你隔壁。”钮天星说,末了再补一句,“今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啊,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司零:“没事,我不会记挂的。” “那你好好休息。” “嗯。” 钮天星关门出去了,司零看了看她留给自己的睡裙,依然是性感风,丝缎质地的深V吊带,最适合勾引男人不过了。 单身二十三年的司零,这种衣服从来入不了她眼。 司零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好,浅眠多梦。她知道这样不好,可她不愿调理,她怕那些消失的梦,会一同带走她想见的人。 她想见的爸爸妈妈。 她又梦见爸爸了。那是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教她念唐诗、读英语,给她讲睡前故事。 三岁那年,她看到爸爸在拉小提琴,便闹着要学,爸爸说:“好!爸爸明天就给去你买个小琴!”妈妈却说:“乐乐正在学两种语言,还在学骑马和游泳,再学琴,你要累死她呀!” 爸爸笑了:“我的女儿,就要和我一样十项全能。” 爸爸妈妈各执一词,最后爸爸说服了妈妈,终于买回了儿童型小提琴。 但爸爸最终一节课也没给她上过。 “乐乐。”爸爸在叫她。 在机场大厅里,爸爸蹲下来抱住她,她还在嘟囔爸爸过于用力弄疼了她,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背后,爸爸泪如雨下。 “乐乐,你要记住,爸爸爱你。你要记住,爱你的国家。”她不过三岁,哪知道要爱什么国家。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听到爸爸的声音。 波音737带着她和妈妈永远地离开了那片土地。爸爸说,妈妈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学琴。 落地时,她来到了北京。她并不知道她飞了多远,她不过是睡了个短暂的午觉而已,她根本不知道,这里离爸爸到底有多远。 她牢牢记着爸爸的话:学好了琴,爸爸就来看她。 只是无论再过去多少年,哪怕她已将小提琴十级考到了手,她都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直到2003年,非典席卷中国,带走了她仅有的妈妈。 “妈妈,你是不是和爸爸一样,不会再回来了?” “妈妈去找爸爸了,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她天真地信了,此后每一天,她无比盼望自己长大。 后来她真的长大了,她学会了上网,看到关于非典的数据统计里,在那个冷冰冰的死亡人数上,仿佛见到了妈妈最后的笑颜。 …… “……司零?司零?” 隐约之中,她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司零……司零……” 她不想应答,这个名字太沉重,她并不乐意的。她只想听爸爸妈妈叫她:“乐乐、乐乐……” “……司零,司零。” 白光尽处,一切的光怪陆离在瞬间幻灭。 钮度终于看到她睁开了眼,却空洞无神,仿佛被掏走了灵魂。 他沉了口气:“你醒了。” 司零终于意识到了这声音来自现实世界,目光陡一聚焦,却一恍隔光年。 她眼前首先出现男人浴衣敞开的胸膛,随之扑面而来一阵清淡的木质香水味。 她试着叫:“钮度?” 钮度默了瞬,为的这直呼其名:“是我。你做噩梦了?” 噩梦? 司零如遭撞钟,猛然抬头,看清了他近在咫尺的俊颜。 她竟瘫坐在地上,更要命的是,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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