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司零有些意外,“先生,我是学生物的。”  钮度笑看她:“司医生刚才一系列的解读,甚至连我的研究生教材都记得那么清楚,真的只是学生物的而已?”  两人又开始了较量的眼神,好像不吃死对方不罢休似的。    司零说:“我这边实验室实在很忙,现在在做蔓丝病毒的源头追踪,有时会出去实地采样,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钮度往前欠了欠身,眼神里竟多了股她解读不出的意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  司零一怔,平静地回应着他的注视。  他说:“像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    ……    钮度先送司零回酒店再回家,临别前对她说:“要不要再到我家里住一晚?”  司零听清了他声音里的取笑,不遮不掩的,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和他说话,实在头疼,若要一招一式地交锋,她决不会输,可他总喜欢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  司零怏怏地应:“不用了。”  她不知道,她更像个在游戏里输急了的小孩子。    走进酒店房间,司零着急着给梅林打了电话,过了好一阵,梅林传回一声模糊的“喂”。  “怎么不接视频?”  “我睡相丑,不想让你看。”  司零这才意识到北京时间还是深夜凌晨。她说:“那你睡吧,明天再说。”  “不不不,你说你说。”梅林立马精神了起来。    司零翘起左腿卧在软塌上,面朝幽暗的地中海,含笑道:“钮度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见到他了?”  “他知道我在那次比赛里故意调查了杨教授接下来的研究方向,定为了我的发表主题。”而这一方向在学界尚未受到认可,所以她才会在其他评委那里得到低分,而只有杨教授给了极高的分数。  “嘁,”梅林嗤之以鼻,“傻子都能看出来。”  司零说过,梅林是一个比她更傲慢的人。    梅林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司零笑了:“一切都在进入预定轨道了,你说我什么打算?”    ……    下半夜,司零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梦里,她站在后面看着爸爸策马扬鞭,爸爸说:“乐乐,想不想像爸爸一样?来,爸爸教你骑马。”妈妈又不高兴了:“乐乐这么小,摔断腿了怎么办?”  爸爸非常得意:“我六岁时就拿了马术比赛冠军,我的女儿可不能逊色。”    其实这些记忆,早已流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并不是她真的记得。  是她从梦中捡回来的。    弗洛伊德说,梦具有一种超强的重现力,能将儿时遥远的,甚至早已忘却的记忆唤醒。  所以,即便现代心理医学对他充满负.面.评.价,司零仍旧愿意相信他。因为他为她找回了那么多的记忆,她原先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因为她实在有太多太多年没有见过爸爸了,但弗洛伊德说,那是真的,那都是你曾经最真实的经历。    她从无数梦的碎片里,拼凑出她爸爸是个骄傲的人,他的特长甚至远胜于现在的她。    司零拿着向酒店要来的小提琴,往海滩上走。  海风很温和,从地中海很远的方向来。像这样平静的风,那些从非洲偷渡到欧洲的难民求之不得,他们拥挤在一只破旧的小船上,摇曳在惊涛骇浪的海上,向死求生。  佛祖保佑他们,脱离苦海;也保佑他们,在获得重生后安分守己,习得文明。    为什么是佛祖呢?司零不信教,但她最近开始尝试着看一些佛经。因为恩格斯说,佛学是人类相对高级发展阶段的学说。她不敢妄想,可总归有向往。    海岸上响起一曲悠扬的降E大调夜曲。  司零细长的指尖扶在弦上,揉弦颤音炉火纯青。她闭着双眼,任由这曲声在她记忆里穿梭,将她带往遥远的从前。  “爸爸!这曲子真好听!你教我好不好?”  “乐乐乖,这曲子很难,乐乐要先学容易的,才能学这个,好不好?”  “这曲子叫什么呀?”  “肖邦的夜曲。”  她是那么那么喜欢爸爸拉的这首曲子,爸爸曾将它作为摇篮曲,让她在无数个夜晚安然入睡。    海风渐嚣,她的琴声很快消散开来。  没关系,就让风将它们带走,带到爸爸身边。    ……    晨起之后,司零接到了司自清的电话。  北京时间正是中午,司零正襟危坐地看着视频里的司自清,乖乖喊:“爸爸。”  司自清长得一派学究气,就等一头白发了。他也并不是一个爱笑的人,温平地开口道:“听你师兄说,昨天见到你了。”  “嗯,我跟教授去开会,师兄也在。”  “师兄很关心的你,有什么事多找他商量,出远门也要跟他说一声。”  “好,我知道了。”  “在那边吃饭不惯,可以去师兄那吃,买些菜过去,你师兄和嫂子给你做。”  “嗯好。”  司自清像寻常父母那样念叨,而司零,一向乖巧温顺。    “月底就放假了,机票买了吗,哪天回来?”  “还没定呢,实验室的工作在收尾阶段,可能要延后一段时间了。”  “研究进展得怎么样了?”  司自清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可不想像骗钮度一样骗自己的父亲:“刚把最新采集到的毒株进行重组分析,正在整理证据。”  司自清最后说:“如果要出野外采集,注意保护好自己。”  “好的爸爸,放心吧。”    挂下电话之后,司零的目光落到了手边的小提琴上,接电话前她准备要拿去还给酒店的。    司零是在母亲死于非典之后不久开始叫司自清爸爸的。她并不那么乐意,可她烦透了每当提起“我叔叔”时同学们的追问。  那她的亲生父亲哪去了呢?  她也想知道。她穷尽一生都在寻找他的下落。    她妈妈名叫颜双,她后来无意中听到邻居议论:这名字就晦气,谐音可不就是孀么,就是命啊。她从小随母姓,名叫颜乐。  颜双带着女儿来到北京后,投奔了刚刚博士毕业、留校任教的司自清,颜双告诉女儿:“叫叔叔。”她便乖乖叫他叔叔。颜乐并不知道母亲与叔叔的关系,知道了也理解不了。后来,她在司自清凝望着颜双遗照的眼神中理解了,但那已是多年以后。  2003年蔓延的那场病毒,她和妈妈都被卷入其中,却只有她幸运地活了下来。    颜双走后,她被放进了司自清的户口本里,自然也就改姓了司。  “乐乐,你想叫什么名字?要不还叫司乐,好不好?”司自清问她。  她摇摇头,说出一个字:“零。”一无所有的零。  “这样也好,”司自清把她抱起来,在纸上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圈,“你看,零,并不只是一无所有,也可以是无所不有。”  从此,再无颜乐,只有司零。    司零跟随司自清长大,他待她很好,她父亲要她学的那些,司自清一样不落地继续让她学。  她追问过司自清她亲生父亲的下落,司自清是真的不知道,颜双没有说,他当然也不会逼问她。    她在爸爸身边只长到三岁,她真的不知道和他有关的更多信息,竟连一张照片也都没有。她当然知道过爸爸的名字,只是妈妈带她离开后不再提起,多年过去,小孩子也就忘了。  后来,她凭借着“六岁时获得马术冠军”这条线索,找回了爸爸的名字。    朱一臣。北京极有名望的商贾世家的大少爷。    怪不得,爸爸那么博学多才;怪不得,她在爸爸身边时过得那么优越。  她从朱家那里查到的有关朱一臣的东西并不多,只知道朱一臣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马来西亚经商,在1998年后,音讯全无。  也正是妈妈带她离开的那一年。原来,幼时她与父母生活的地方叫马来西亚;原来,她离开之后去往的北京,与爸爸相隔了四千多公里。    但是,朱家对于朱一臣的寻找,似乎并没有司零那么积极。    朱一臣家室显赫,新闻并不少见。而与他一同出现在新闻里的,大多会有“天一集团”、“长子钮峥”的字样。  钮峥是钮鸿元与原配夫人之子,也就是钮言炬的父亲。朱一臣在马来西亚与他结识,生意往来甚密,交情渐深。甚至钮峥常常带朱一臣赴钮家家宴,整个钮家包括钮度,都是见过朱一臣的。  除了生意,还有一个原因。钮言炬幼时曾遭绑架,是朱一臣冒死将其救回,钮峥感激涕零。    蹊跷的是,朱一臣销声匿迹的那一年,1998年,钮峥一同去世了。  也正是在这一年,天一集团形势骤变,钮鸿元退居二线,次子钮辰上位,逐渐成为天一的领航人。    1998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相信这绝不会与她父亲无关,她一定要知道答案。    她找到了钮言炬,钮峥的儿子,比她年长两岁的钮言炬。  在她高考的那一年,她保送了与钮言炬相同的专业,生物学。  知道钮言炬跟随杨教授在希大深造,她想方设法地查到杨教授的预备研究方向,在比赛中投其所好得到杨教授的高分,以“报恩”之名,来到以色列。  来到钮言炬身边。    聊到家长,钮言炬一笑而过:“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去世了,我是跟妈妈长大的。”  司零小心翼翼地问:“和我妈妈一样,病逝的么?”  “嗯,说是心脏病突发。”    他倒曾主动说起过幼时被绑架的经历,说起那位救了自己的叔叔。司零旁敲侧击地追问,他却说,在爸爸过世之后,朱叔叔也再没有音信了。    她想以自己的才能,将钮言炬扶上天一集团的权力顶峰,也许这样才更能让她接近事实真相。可在钮言炬身边这一年的引导和鼓励,都无法激起他争夺天一权势的热情。  他满脑子只有科研,只有学术。  司零早在半年前就已心灰意冷了。    就在这时,梅林告诉她——钮度,这个钮家最小的儿子,正在暗地里追踪着CR的信号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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