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常常想,记忆太好,真的是一件太糟糕的事。  范庸对着镜子,缓缓摘下黑框眼镜,戴上隐形,双手按住脖颈活动了一下,他张开十指,将乖顺地垂在额前的刘海一掌撩到脑后……  那双眼尾微赤,异常发亮的眼似一把刺破层层束缚的刀,早已嗜血蠢蠢骚动,原本清秀温吞的面容在这一瞬间倒转,温雅又浪荡,隐透着病态的癫狂。  他的初始记忆起源得很早。  那时候的妈妈整天抱着他,会对他轻声细语,微笑,温柔的手抚摸着他小小的身体,紧紧搂着他,给他最温暖香甜的怀抱……  妈妈一定一定是这天下最美的女人。    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呢?  范庸眯起眼,解开刻板的商务白衬衫,宽大平板的衬衫下看似瘦削的身材,实则肌理分明,他从衣柜的最里层取出一件银灰色高级衬衣……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5岁半,或者6岁?  当人们越来越多的谈论他长得像爸爸之后,那一天,妈妈晚归了,没有去接他。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幼儿园门口等到天黑,强忍着害怕,跌跌撞撞地往记忆中回家的路跑去……  是的,他的记忆一直都是这么好。  以至于许多年后,回想起当年又冷又饿地坐在家门口,雀跃地发现妈妈回来后一头冲进熟悉的温软怀抱,却被一双冰冷的手狠狠拽倒在地时,他都会从梦中惊醒。  小小的他不解又害怕,却怯生生地抱住妈妈再度伸向他的手,依恋又撒娇地哭着喊,“妈妈,妈妈……”  她那时愤恨厌恶到极点的眼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是你妈妈。”    范庸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冰冷暴戾的郁气梗住胸腔,像一团扔在滚油上的火,狂暴炽热地蔓延开来!心底的嗜血凶兽无休止地咆哮着,他已经无法再抑制。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温暖,被剥夺被凌虐时每每回忆就不会这么撕心疯狂。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是不是自己还不够优秀不够好?妈妈才开始讨厌他?  年幼的他咬紧牙关,交出一张张漂亮的成绩单和奖状想换回妈妈的一丝笑容,然而没有,她当着他的面撕掉了这些奖状,随着他越发长大越发优秀,迎来的只是越发无止境的虐打。  是不是爸爸惹怒了她,令妈妈对肖似父亲的他迁怒?  然而妈妈宁肯对爸爸微笑,也不愿意再用那双温柔的手,摸一摸他。  妈妈……  为什么你不爱我?  妈妈……  为什么你恨我?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妈妈,告诉我。  每一天,每一夜,最令他痛苦煎熬的从不是那些棍棒,而是不甘心地死死怀抱着久远的回忆,在记忆最深处那个幼小的,依然哭泣着渴求着一丝母爱的卑微的自己。  于是妈妈终于仁慈地,在临终之前轻轻地告诉他:  “因为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妈妈。”她终于对他露出梦寐以求的笑容,充满了恶意,“你只是你爸爸从外面带回来骗我的野种,我从来就不是你妈妈。”  ……他赤红着眼,颤抖的手拿掉了她的氧气罩。    戏终了。  他死了。  蛰伏在他体内蠢蠢欲动的另一个人,终于撕开束缚,施施然走出黑暗。    入夜的城市就像那些安静沉默的尸体,总是令他亲近安心,钢筋水泥是这座城市的骨架,川流不息的车辆是城市血脉中奔腾的血液。  走出小区,装扮一新嘴角仿佛无时无刻都含着淡淡笑意的男人站在路边伸手招一辆出租车。  “去盛天商城。”  “这么晚还去商场呀。”司机大叔娴熟的攀谈。  他笑而不语。  司机下意识瞥了瞥后视镜想看看他,悚然发现他也在同时盯着镜子,隔着后视镜与他静静地对视。说不清什么缘由,仿佛是身体本能对于未知危险的警报,司机惊慌地收回视线,再也没有开口。    现在是晚上9点,接近公交末班车时间,商场门前堵满了车子。出租车在商场后门停下,范庸径直走向地下停车场。  一辆白色套牌轿车安静地在停车场角落等待着。  R市近来被刘勇抓得太紧,这次就去T市吧。  范庸打开车门坐进去,他没有立刻发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滑动着手机,从容不迫地浏览着微博上早已圈定好的几个目标群,挑选明天的猎物……  这个发现其实要感谢李潇潇。  她是他的第一个猎物。  也是他的第一个启蒙。  他在T市一次夜跑中遇见她,在见到她的第一眼,终日在胸中沸腾鼓噪的炽焰终于愿意暂时安静下来,他主动和她打了招呼,加入微信群见到了她的微信名。  ……她的微博名与微信名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她还有着可怜又可爱的发布日常与定位的好习惯。  他几乎是在瞬间,就已经预演好狩猎方案。  她出现在他亟欲宣泄的时刻,这是他的命运,也是她的不幸。    滑动的食指停在一张哭泣着却开了美颜的女孩照片上。  配图的博文上写着:失去了你,活着就如行尸走肉,恨不得死去。  “那就满足你吧。”男人自言自语道。  白色轿车终于发动。  轻快无声地汇入浩浩荡荡的光之洪流中,犹如滴水入海,转瞬就失去了踪影。    第二十章    常春站在大屏幕前查看T市详细交通地图。  技术组在他身后紧急筛选T市所有短发女孩的微博,再从微博信息中判断她们最常去的地方,然而人海茫茫,工程量实在太大……  而手机定位需要上级领导批示和移动公司的配合,查找调取数据所需手续太复杂繁琐,等定位到人,恐怕被害人早已遇害。  最后一个方法,就是直接在T市各个繁华地区路口搜索调查。  毕竟今天是周末,如果年轻女孩要出门,也多是在这一天到商业区逛街游玩。  然而T市共有3个商圈,最繁华的地段是西街口,主要卖高端品牌服饰。其次是学生街,就在大学城旁,有许多平价服饰与小吃。第三个是桥南步行街,主打小品牌和批发。  这些地方都是城市的中心枢纽地带,车流量极大,平日堵车已经是常态,更不用说休假日。先不提警力目前还不够负荷,就算够,这其中一个商圈的庞大车流阻塞至少就要持续一天,而三个商圈同时截流,足以让整个城市的交通瘫痪……  因此大张旗鼓的全城搜索也不可行。  他和刘勇目前最担心的,就是范庸再度赶在他们之前狩猎成功。  然而该如何最高效率的搜捕实在是一个难题。  他们只能分头行动,争分夺秒地预判范庸的出现范围,施以定点搜查。  常春霍地关闭了城市交通地图,站起身对技术组道,“我继续带人搜查,你们要是有新的消息,直接打电话给我。”  ……希望鉴真能一如既往的,成为最后的惊喜吧。    R市  “停车——”  公路出口,刘勇和一排警员站在路障旁,挨个低头查看车主和后备箱……    T市  城市上空,在各个大厦的顶楼,一抹蓝白条纹运动服的身影在阳光下飞快地腾跃着……  对T市各个闹市区位置了若指掌的鉴真正赶往下一条步行街。  临近街口,她翻进大厦背面,踩着管道飞快地俯冲向下狂奔,最后在离地面还有两米处时一个鹞子翻身,轻松地落地,走向街区。  路边的停车位上密密麻麻地停着各色车辆,鉴真掏出手机再看一次微信照片,嘴里默默地叨念着,“灰色的上衣,没有戴眼镜……”  她一边留意扫视着往来的所有男性路人,一边偏过头,将停在路边的车,一辆一辆的看过去……  她的脚步极快,从起始街头绕到街尾还不到一个小时,然而人实在是太多了,鉴真只能顾及到沿街人群。  虽然赏金很诱人,但这般大海捞针,鉴真也并没有抱持绝对的希望,如果能侥幸撞见,那是她的幸运,要是找不到,她也不会勉强……  一个下午连续赶场三个街区的鉴真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汗,她看了看天色,已经日暮西沉,在街边为家中的小孙辈买了一份甜点,她过人行道走到对面街,决定再重来一次。  在她前脚离开斑马线时,人行道绿灯转红,一辆白色的轿车紧随她的脚步,开过斑马线。  鉴真恰好转头,透过半开的车窗惊鸿一瞥……  似乎有些面善呀?  等等!鉴真蓦地反应过来,再次掏出微信相片比划了下,“找到了!”    这个傍晚,白色轿车才在步行街饰品店前刚刚停下来,范庸就接到了少见的来自父亲的电话,按下通话键前,他突然有奇异的预感……  从李潇潇的尸体被找到之后,他就有心理准备,暴露只是早晚的问题。  果然,范父在电话那端叨念着,昨天下午他有个昔日在镇上读书的老同学上门拜访,还问他什么时候能回老家?  “我不会回去了。”  范庸只冷淡地答了这一句,直接关机,将手机扔进垃圾桶。  他调转车头,离开步行街。  出城路口应该已被封锁,范庸想了想,将车子开往偏僻的郊区方向。    人烟稀少的崎岖山路上,只有一辆白色轿车在飞驰。  范庸扫过后视镜,影影绰绰地看到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蓝影缀在遥远的后方……  是有人开着电动车?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便发现那道蓝影只是一个腾挪,霍然出现在不远处!  这次能清晰的看到那是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女,一头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她一只手按着腰间的长剑,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这辆车。  范庸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情不自禁地揉了下眼,再看向身后时,果然已经没有了那道身影。  他轻轻吁了口气,倏地,身旁的车窗突然传来一声轻叩:  “你好,现在主动停车,配合地让我缉拿归案,可以不必受皮肉之苦。”在高速行驶中隔着车窗,少女的声音竟然仿若就在耳畔。  范庸惊疑不定地直接踩下油门,白色轿车瞬间提到了最大速度,将少女甩在身后。  “看来谈判破裂了。”  鉴真可惜地道,随即用力一点脚尖,蓝色身影犹如闪电一般,直追绝尘而去的白色轿车。    她是谁?  这种速度怎么可能是人类?  这一切难道又是他生出的荒谬妄想?  范庸揉了揉太阳穴,山路越发颠婆难走,他刚想放慢速度,突然从车顶传来‘咚’地一声闷响。  他不以为意,行走在山路间偶尔有山石掉落车顶也属正常,但下一瞬,一道寒光当头刺出!从他的手臂与方向盘中间直插而过,深深刺入底下的真皮坐垫——  ‘吱!’  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寂静的山路,范庸的身体由于惯性向前冲去,他本能地避开脖子,但肩膀难以幸免,狠狠撞向那柄削铁如泥的长剑!  鉴真还记得常春向她强调过要活的,连忙迅速拔出破邪剑!然而惯性之下,他的肩膀依然触到了破邪剑顶部……  范庸只觉得肩侧倏然一凉,一汪血泉瞬间喷溅而出!    ……呜呼哀哉。  鉴真灰头土脸地看着喷了一车鲜血的范庸,只有手中终于饮血的破邪剑发出欢快的铮铮剑鸣。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崭新的运动服,到底没舍得下手,她提着剑从失血过多陷入半昏迷的范庸身上割下一条长长的碎布,用力扎紧他的肩膀,再点穴止血。  这样……应该没那么快死吧?  她从怀中掏出心爱的红米,按下常春的号码,期期艾艾地心虚道:  “常春,那个,就是那个逃犯,我很抱歉……”  “找不到也没关系,T市这么大,大海捞针原本就是难上加难。”常春按下失望,连忙安抚。  “……其实,我找到了。”  常春大喜过望,“什么!你真的找到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鉴真艰难地道,“等一下,我就是想先问一下,你要的是活的?还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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