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昭仪的话语中噙着叹息:“说来,你这一点像了母妃。母妃也喜欢诗文,那公子给我写了几首酸诗,就将一颗心骗走了,还写了诗来应和他。” 濯玉的眼泪停了下来,聚精会神看着余昭仪,十分好奇:“然后呢?” 余昭仪的一双眸子像极了秋水,只不过古井无波,平静地说:“后来,母妃发现,他的诗不仅写给我,还写给了红馆里的姑娘。再后来,母妃就参加了选秀,到了这四方宫里来了” 她像哄小孩一般温柔地和濯玉讲:“文人相轻,夫妻间也是一样。母妃知道你要下嫁给那迟千仞别有目的,但他是个武官,总会更怜惜你一些。” 濯玉靠在余昭仪温暖的怀里,心绪飞到了天外。那人会怜惜自己? 她想了片刻,就嗤笑出来。那大冰块要是会怜惜人,她的画眉鸟就能下水游泳了。 她刚破涕为笑,几个穿宫装的女子便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五十左右的老嬷嬷,长得圆滚滚的一团喜气,笑得皱纹满面迎上前来:“时辰到了,奴婢来给公主梳头上妆。” 余昭仪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说:“去吧,母妃看着你。” 濯玉被按着坐在梳妆镜前,如墨的长发散下。全福太太拿了个象牙梳,她头发柔顺,一滑就滑到了发尾。 全福太太喜气洋洋地说:“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濯玉发现这句话从两个地方传来,眼角一扫,看到余昭仪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和全福太太一起说着吉祥话。 她的鼻子骤然又一酸。上一世,她懵懵懂懂地就嫁了过去;这一世经历过之后,她才明白下嫁后有多么不同,再不能赖在母妃怀里撒娇了。 余昭仪好像能看穿她在想什么,平静但斩钉截铁地说:“囡囡,不许哭。” 濯玉的眼泪一下就憋了回去。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全福太太依着例念叨完一遍后,自有后面负责的宫女过来给她上妆、挽发。濯玉每每觉得不舍,眼泪要夺眶而出时,余昭仪便在旁边说一句“不许哭”。故而等她都一一打扮完,她的眼眶还是微红的,但一滴眼泪没再掉。 濯玉打量打量镜中的自己。凤眼、红唇,艳丽而不失端庄,像个画上的瓷娃娃。 她还没自己看看,宫外便吵吵嚷嚷起来。隐约听见,有小宫女议论着,言语中尽是艳羡。 “你们看见驸马爷了吗,别看是个武官,却好生俊俏,穿个红衣丝毫不输给上次的康公子。” “可不是吗,那驸马爷还上心,你们看那献上来的大雁,可是活的,听说是驸马爷亲自去京郊打来的。” 濯玉还没来得及将她们的话在脑子中过一下,便有个小宫女飞奔着跑过来报喜:“驸马爷来亲迎公主了,时辰已到,还请公主上喜轿。” 濯玉心头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洗月和摘星自然是要跟着她去迟府,只不过现下是个喜娘搀着她。 一张红通通的喜帕盖上来,她在喜娘的搀扶下埋过了两世加起来住了十八载的蓬莱轩门槛。 她一个人孤零零上了喜轿,眼前一片红看不清楚,只觉是孤身踏入了未知的深渊。她心里着慌,就想掀开喜帕往轿外看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余昭仪说了句:“囡囡,不许回头。” 她要掀喜帕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呆了半晌,无力地落下。喜轿一步三晃地往前走了,她估摸着距蓬莱轩越来越远,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手,想再看一眼蓬莱轩的屋檐。 她的手刚碰到轿帘,轿外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公主,别掀帘子,微臣在。” 濯玉的心又落了回去。迟千仞虽然厌烦她,但好歹是个相熟的人。濯玉听着轿外的马蹄声,安安稳稳地坐下,直到迟府。 迟府距皇宫算不上近,足足走了两刻钟。锣鼓在喜轿前响了一路,皇亲贵胄也大都已经到了,濯玉的喜轿一到,一片叫好声。 濯玉等喜轿停下,便估量着自己爬了出去,一只手臂伸了过来要扶她下轿。她估计是喜娘的,小手便攥紧了那人的手臂,轻轻一跃。 等攥紧了,她才觉得手感不对:喜娘的手臂哪有这样硬,简直像个铁疙瘩。她向下看去,果然看到一双大红色的鞋。 迟千仞扶着她走了几步路,虽是让她扶着,身子却离手八丈远,再疏离不过的姿势。濯玉的心顿时哇凉哇凉的,便松开了手。 迟千仞见她松手,也没多说,自己先转身进去了,一旁自有喜娘过来搀扶濯玉。 濯玉扶着喜娘的手走了好一会才停下脚步。她暗暗算着步数,惊讶于迟府竟然有这么长的前庭。毕竟通过迟千仞的性格来推断,八成是个不近人情的穷小子。 她估摸着旁边有许多人,小步挪着,维持着优美的姿态。迟千仞大长腿迈得快,走出去老远才得了秦亦平小声提醒“你新娘子呢”,回头才看到走得袅袅婷婷的濯玉。 他顿了下,只好又返了回去,跟着濯玉一点点往前挪,好半天才迈出去一步。 好不容易捱到喜堂,迟千仞和濯玉都松了口气。两个人分别被塞了个红通通的喜球,濯玉忙用手抓住。 礼官早就候在那。迟千仞父母都已亡故,高堂上除了皇后外就放了两块牌匾。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濯玉依着礼官的指示冲着前方跪了下去,拜了两拜。旁边十分嘈杂,她方才紧张的双手都是汗,现在竟有点超脱于喧嚣的意味,拜堂拜的颇为平静。 到了夫妻对拜,她才开始有点心慌,从喜帕下面看到迟千仞骨节分明的手。她快速和迟千仞对磕了个头,就要起身,但是没起来。 她看了眼迟千仞,又试了试,还是没起来。迟千仞见她迟迟不起来,也没敢动,不知出了什么事。 濯玉的声音已经急得带了点哭腔,小声地向迟千仞控诉:“你的膝盖压到我的裙摆了。” 迟千仞开始听她声音,还着急了一下。听完之后,一低头,哑然失笑。 他将膝盖挪开,濯玉起身的时候还不着痕迹地搀了一把。 礼官高声叫着“吉时已到,新人入洞房”,濯玉和迟千仞便在带领下朝内室走去。 二人一路无话。濯玉因为头上盖着喜帕,只能看到脚下方寸之地,被迷迷糊糊地领着进了间屋子,被个人扶着坐在床沿上。她看向那人衣服下摆,才知道是迟千仞。 她静默不语,迟千仞也不开口。过了半晌,迟千仞才闷声开口:“微臣先去前面敬酒了,公主请自便。” 依旧是最恭敬疏离的敬称,然后他一刻没再多留,转头就走了。 濯玉如今新娘子的娇羞早就褪去了,心下倒是十分平静,跟个明镜似的,知道以后和迟千仞多半是这种守礼而疏离的相处方式。 按理说,新娘子应该盖着喜帕在床上干等着,不吃不喝。可是什么礼也限不住公主,濯玉一把将喜帕掀掉,先一步到了迟府的洗月摘星早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地端上来糕点给她吃。 濯玉正盘算着一会洞房该怎么糊弄过去,心事沉甸甸的,哪里有心情吃东西。 她一边推拒,一边打量着这个房间。竟和自己在宫中的屋子差不多大,床也是琼州草花梨的,花纹都十分相似。 濯玉正惊讶于屋内陈设的处处精致,便看到了屋角的一个小床。她皱了皱眉,指向那个床,问道:“这是作什么用的,你们要睡在屋内伺候吗?” 洗月疑惑地看了看那张床,答道:“奴婢不知道这床是作什么用的,奴婢们都要站在屋外等吩咐,断不可能和公主驸马同室而眠。想来,可能是堆杂物的。” 濯玉心头存了疑,臻首不语。 她也没心思留着最精致的妆面和凤冠霞帔给迟千仞看,疲惫地招呼人给她卸了妆、沐了浴,最后只换上件将全身上下盖得严严实实的寝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了。 她思考着一会该怎么办,在摇晃的红烛焰下不由自主睡着了。 迟千仞虽说平常不爱喝酒,酒量倒还行,在前面被灌了不少酒,冰冷的眸底还是一片清明。他走到屋门口,脚步犹豫了一下才踏进去。 结果没想到濯玉早就更过了衣,穿着件月白色长袍,睫毛静静地阖着,显然已经入梦了。她前阵子生过病,更加显得清瘦,柳腰被腰带一束,不盈一握。 迟千仞酒意上头,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下,但他的忍耐力绝佳,一瞬间后就冷静了下来。他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进屋中。 濯玉的身体眼见得抖动了下,睫毛颤了两颤,显然是醒了。她装作是闭目养神,若无其事地睁开眼,清清嗓子说道:“驸马回来了。” 迟千仞点头不语。二人面面相觑,静谧了良久,眼锋都扫过桌上备好的合卺酒和桂圆、枣子等物,默契地都没有碰。 迟千仞又抬头看了看濯玉,撂下一句“我去沐浴”,便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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