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玉坐着软轿,还没到蓬莱轩,半途就被庆元帝传去了太清殿。她强打精神进了殿后,见庆元帝寝衣外披着件外袍,面色阴沉,好似老了十岁一般。    她上前刚要行礼,被庆元帝几步上来拦住,竟亲手扶着她坐下,老眼上下打量了她三趟,才皱着眉头开了口:“怎么回事,朕听人来报,说回宫途中有恶犬要伤你?”    果然是为了这个事。濯玉也不隐瞒,点头称是。    庆元帝不置可否,话题一转,竟转到了迟千仞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那迟千仞刚升了京卫指挥使,京里就有猛兽伤人,看来能不能用这个人还真要斟酌一下。”    濯玉一听,浑身上下汗毛都像遇到危险的刺猬一样竖了起来,不知道庆元帝和她讨论政事,又是那个人,是怎么个意思。    她隐约觉得庆元帝在试探迟千仞是否和她遇袭有关。然而她想了想,还是替他掩饰道:“今日翊玉姐姐大喜,京中布防松散也是难免。何况迟指挥使亲自护送我回宫,尽职尽责,也不能怪他。”    庆元帝的目光全盯在濯玉的脸色上,捋着龙须点头不语。    他不说话,濯玉也不说话,言多必失,只顾低头玩着衣袖。庆元帝半晌才开口,带了点笑意:“你这样说,朕就放心了。不瞒你,你的这个准驸马,朕瞧着也得力,想让他来做左膀右臂。日后,必不会亏待你夫妻俩。”    濯玉听了,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对重用迟千仞表个态。可同时,她心里又不是滋味,若说这朝堂之上用谁对庆元帝最不利,那必定是迟千仞。    她犹豫了下,想起庆元帝刚才担忧逡巡在她身上的眼神,还是装作不经意说了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他日后是女儿的驸马,父皇也该仔细看看臣子的忠心才好。”    庆元帝颇有兴味地挑眉看看她:“哦?”    濯玉又有点后悔。她全靠多活了一世,若是把话说破了,万一迟千仞实际完全没有破绽,她岂不是抓瞎。    反正成亲后多得是机会找他把柄,也不急在一时。濯玉露出个乖巧可爱的笑容:“女儿不过多提醒一句,父皇贤名,臣子必定都尽心尽力扶持您。”    庆元帝这才呵呵笑了出来。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说她也受惊了,让她回宫了。    濯玉一直维持着纯良无害的笑,直到回了蓬莱轩笑才褪下来,她这才发现双腿绵软,头晕气短,眼前仿佛又是那恶犬的头颅在晃。    她强忍住不适,问洗月:“今夜太医院是哪位当值?”    洗月担忧地替她卸着钗环,答道:“是一直给公主请脉的程太医,公主不舒服吗,要不要请他过来看看?”    濯玉轻摇了摇头,轻声说:“命他出宫一趟,去迟府看看迟指挥使的伤。”    洗月一怔,刚要张口反驳,濯玉突然想起什么,接话:“等等,先让他来我这一趟,我有几句话要交代。”    迟千仞从管弘安那里走之后,径直回了迟府。时辰已经很晚了,他的胞妹迟寄云早就歇下,他也就没惊动,打算自己处理处理伤口。    他把手上草草包着的布条拆开,拆到一半,就陷入了沉思。他之前一时气愤濯玉别有所图地撩拨他,再加上庆元帝要求,一上头就答应了尚公主。    之后,他便潜意识地不想碰触这件事,一门心思扑在政事和管弘安上,将这桩婚姻大事埋在了心门深处。    然而今天晚上他看到濯玉遇险的心境变化就像在他的心门上重重叩击了几下,然后将这件大事拎了出来,活生生地展示给他看。    他“啧”了一声,一边感叹女人麻烦,一边皱着眉头想不明白。他想着想着,手上没了动作,左手上的血便一滴一滴落在了地板上。    就在这时,负责他日常起居的小厮连环领着个老头进来了,看到眼前的一幕,齐齐愣住。    那老头连忙上前,打开个木箱,就要去握他的手。迟千仞这才回过神,皱着眉头用巧劲将他推开,看向连环。    连环被主人盯得心慌,局促地把手在衣角上抹了两下:“大人,这是公主从宫里派来的太医,说是来给您治伤的。”    一时间这像是将那为难的事在他心中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在看得见的位置,大大方方摆在那。迟千仞居然有心思轻笑一下:还算这个公主有良心。    他没再挣扎,由着那个老太医给他上药、把脉,又提笔写了个方子,说是调理被震到的五脏六腑。    虽有些疼,他的唇角却微微翘着。那老太医边写方子,边好像聊天似的问了一句:“大人这个伤看着有几个时辰没处理了,怎么,大人可是晚上又有公事没处理吗?”    迟千仞心神一动,唇线重新变成紧紧抿着,不回答反倒紧紧盯着他,反问道:“谁让你问我这个的?”    老太医的笔端晃了下,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强作镇定道:“老夫不过随口问……”    然而在他的目光下,那老太医被看得几乎魂飞魄散,转念一想公主也没说要严守口风,就硬着头皮答道:“是公主关心大人晚上是否还有公干,是否还见了别人。”    迟千仞不说话,过了一会才笑了下,这次是往外沁着寒意的冷笑。    他等那太医写完方子,便冷冷道:“你回去回禀公主,说微臣谢谢她的好意,以后都不必了。”    那太医在皇家贵人那里也没受过这种震慑,胡乱点点头就拎起药箱跑了。    濯玉晚间便一直觉得头重脚轻,精神不济,强撑着等太医回来。她先问过迟千仞伤重不重,而后听了太医对他反应的描述,也沉默了。    过了良久,她轻叹了口气。    第二日,濯玉便高热不褪,太医来看过,说是惊悸再加上邪气入体。濯玉身子骨一向不太好,就这么缠缠绵绵病了,一月后才差不多好了。    这一下就从暮春病到了盛夏,她在皇宫住的日子迅速减少,眼见着婚期便近在眼前。    她自己虽病着,她的嫁妆余昭仪却打理的井井有条。她本来想给女儿单建座公主府,怕女儿和别人住在一起受委屈,但在病床上的濯玉坚持要和迟千仞同住一府。    她只好求了庆元帝派了户部工部的人前往迟府修缮。迟千仞竟没有多为难,十分配合修缮府邸,余昭仪便由着性子将迟府整整扩了一倍,又加了许多濯玉惯常用的摆设,迟千仞也一点异议没有。    这么一转眼,就到了濯玉下嫁的日子。    吉时在酉时,所以濯玉的午膳还在宫里用。怕她下午拜堂的时候出状况,午膳全是干的点心,就这样,濯玉也只吃了两口就没了胃口,到床上到静坐着,将宫女都赶了出去。    余昭仪听了之后,悄悄地走了进去,见到濯玉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小脸因为生病瘦了一圈,尽是憔悴之色。    她心疼地走过去坐下,将濯玉搂在了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乌黑的长发。    濯玉温顺地靠在母妃怀里。不一会,余昭仪竟感觉到领口有了些湿意,一低头,见濯玉竟已泪流满面。    她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濯玉摇头不答。余昭仪叹了口气,自顾自说着:“你是母妃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说母妃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嫁给迟千仞,想必不是因果轮回那么简单,恐怕有政事上的考量吧?”    “母妃不懂那些,却也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牺牲了你自己的琴瑟和鸣,换了朝廷的好处,是不是?”    濯玉愈发哽咽起来。她本以为做好了用一生来当个细作,刺探迟千仞是否造反,没想到临了,还是忍不住委屈。    她一边抽噎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母妃,女儿也盼着婚后能和驸马举案齐眉,诗词相和,像翊玉姐姐那般岁月静好。女儿也想……”    她一连串说了一堆想怎么样,却绝口不提实际会怎么样。最后,她哭到不能自已,将粉面紧紧埋在手掌中:“可是母妃,这些事情,女儿下半辈子恐怕只有在梦里才能拥有了。”    余昭仪并不惊讶,静静地听她说完,帮她拍后背顺气,温柔接道:“母妃知道你委屈。你是大元的公主,是母妃的掌上明珠,本该拥有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你一向喜欢诗词,也该找个风雅的才子陪你吟诗作画,对不对?”    她平静地说:“母妃也这么觉得。但是母妃以为,你下嫁给迟千仞并不是件坏事。你可知道母妃在江南的时候,也有个心上人?”    濯玉一时忘了哭泣,愣愣地抬头看向余昭仪。她本以为余昭仪一早就选秀到了宫中,从没听她说过过往。    余昭仪一边安抚她一边说,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母妃的父亲,是江南鱼米之乡的一个县令。母妃的心上人,是城中一位举人的公子,才名远播,都说他若是下场,一定能中个进士回来。”    余昭仪的目光放远,水墨画一般的眉眼神色温柔,一时竟像个二八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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