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由于多了一些人,所以张太后又将自己做过的梦说了一遍,太皇太后也命内侍出示了那张太祖自画像。
而听完了这些前情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开口的人是顾铮,“既然要求全程百姓避开,臣斗胆猜测,这所谓的灾祸,或许便是地动。”
这话一说,不知情的人固然被他吸引住看过去,知情者如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贺卿,也忍不住心声惊异,朝他看过去。尤其是贺卿,几乎无法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顿了顿,她又问,“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员,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虽然并非有意,但贺卿这一番话,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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