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丁用李明的手机打过去, 听的却不是小樽, 而是木子, 第一句话就问: “你是大丁?” “是, 你是……”大丁正想问她是谁, 木子已将他截住, 一口氣連着說: “我是木子, 小樽睡下了, 让你明早过来一下, 八点, 在新车站对面的xx新村大门口等。” 大丁又问: “那她……”一句话又被不耐烦地打断: “有什么事明早过来再说, 就这样了。” “等等, 木子, 她……”他想问她现在心情好不好,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还生不生他的气, 还想告诉她尽管辞职, 以后的工作已经有了着落, 所以现在马上就可以结婚了。可木子不给他机会, 啪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木子? 李明在旁清清楚楚地听到木子的名字, 心中极度惊诧, 竟然是木子! 木子和他不熟, 但却是小樽最好的同学和朋友, 以前没少听小樽念叨, 哥, 木子好厉害, 她进外资企业了, 哥, 木子是我的偶像, 英语自学成材, 能跟老外沟通呢…… 木子这样, 木子那样, 有时他嫉妒, 怎么就没听她说, 哥, 你好厉害, 英挺俊朗又年青有为, 你也是我的偶像…… 但她交的朋友自律上进, 他也放心。 只是, 木子不是才初中毕业? 李明疑窦丛生, 笑问大丁: “怎么样?” “叫我明天早上过去Q巿。”大丁把手机还给他, 有点丧气地搓了搓头发, 还在生我气呢, 所以才叫朋友代打电话。 李明不动声色地按一下手机, 把刚才大丁打的号码调出来, 居然真是木子那里的电话, 转念一想, 或者又是自学成材, 考的是成人大学。 “晚上就在这住下吧, 正好我明早也要去Q巿, 顺路送你过去。” 大丁感激地向他再三道谢, 抬头看看墙上的钟, 刚过十二点, 心想诸事不宜的一天终于过去, 老天又开始勤快了, 表姐应该已经入棺安睡, 下一世当可投个好胎, 而自己也遇上了贵人, 跟小樽的未来也会顺风顺水。 木子搁下电话, 回头欲言, 看小樽一眼, 又止。 小樽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下巴抵在膝盖上, 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桌上一盏幽黄的台灯, 乙乙坐在沙发另一角, 抱着垫子也发愣。 木子过来抱抱小樽的肩膀: “别多想了, 验孕棒不一定准, 一切等明天去医院检查了再说。” 小樽动也不动, 幽然说: “我那个迟了个多星期了。” 乙乙向她挪过来: “不一定准的, 我有时候两个月才来一次。”接着像是自语, “不过整天都会想吐, 又像是真的有了。” 小樽身子缩得更低了,眼睛却还是盯着那盏台灯, 眨也未眨一下。 木子碰一下乙乙, 乙乙这才醒觉, 赶紧改口: “小樽, 这也难说的, 说不定是月经迟了, 刚好又肠胃炎。” 真有这么巧? 乙乙说完也觉得有点自欺欺人, 看见小樽这样, 也跟着难受, 与木子面觑面, 都不知要怎样安慰才好。 木子只能又说: “猜测也不是办法, 等明天检查出来了, 说不定是自寻烦恼。”坐在小樽身边, 拍拍她: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忧。先睡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一句话提醒了乙乙, 跳起来跑去厨房拿来一罐啤酒, 往小樽面前一递: “喏, 把它喝了, 保证你一觉到天亮。” 木子赶在小樽前头把啤酒抢走, 瞪了眼乙乙。 小樽向木子伸手: “给我。”醉了今晚就好睡了, 虽然啤酒的味道她记得, 很苦, 可醉的感觉她也还记得, 醺醺然,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什么事都想不了, 只会眼睛合上, 醉去, 睡去, 可以的话, 她真愿意就这么睡一辈子算了。 木子没有把啤酒给她, 叹口气, 接着的这句话虽然很不愿说, 却不得不说: “万一真的有了, 喝酒对孩子不好。” 小樽颓然放手, 是的, 喝酒对孩子不好, 书上是有这样说过的。好象还有哪本书说过, 孩子是金色的朝阳, 你用手摸摸肚子, 就能感觉到明天的希望。 她摸了, 却看不到明天的希望, 今天是雨天, 明晨可会有朝阳? 睡觉时她的手一直放在腹部, 放了一整夜, 不曾离开一刻, 而这一夜, 迷迷糊糊的,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睡过, 又或者只是在做梦, 黑暗中反反复复地一直出现圣经里的一段话: 因为你问安的声音, 一入我耳, 我腹里的胎, 就欢喜跳动。 在L大时, 同宿舍的言涓是虔诚的信徒, 常常下午课后她们一起去打羽毛球, 打完散步, 言涓就会跟她讲起圣经, 记得那天她讲到这段话时, 天边的夕阳与刺桐花一样红得热烈, 风吹过绿叶, 她们穿着裙子, 晃晃荡荡地走, 清清脆脆地笑, 言涓抚着腹, 调皮地说: “哎, 有一天, 它也会欢喜的跳动。”她则仰望着天空的一只鸟儿飞过, 心里也说, 哎, 有一天, 我也会为他, 这里面它在欢喜跳动。 清晨醒来, 她的手还放在腹部, 窗外的雨依然, 而她的腹里面, 感受不到跳动, 只有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你不欢喜, 所以它不跳动。 木子和乙乙陪了她一夜, 一样睡不好, 吃早饭的时候, 面对面坐着, 看到对方的黑眼圈, 心里都不好受, 乙乙早上不去上班不行, 走前只抱了下小樽, 没说什么, 转向木子说: “检查结果出来时, 给我打个电话。” 木子的工作比较自由, 时间可以自行把握, 打个电话去工厂, 把公司的事务都押到下午, 再陪小樽下楼。 下楼梯, 转入商场, 两人都走得慢, 小樽更是低着头在数脚步, 木子眼尖, 看见前面的台阶那里站着两个人在谈笑, 两人她都认识, 一个是李明, 另一个虽然未见过面, 却见过相片, 很像是小樽给她看的大丁, 她吓个大跳, 扯一下小樽: “那个是大丁么? 怎么跟李明一起!” 小樽抬头看过去, 瞬间体验到了什么叫魂飞魄散, 世界的白光一炫, 她的灵魂出窍, 剩了个躯壳, 无法思考, 没法去想这两个人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幸而木子反应快, 迅速将她拉进一旁的店铺里, 当机立断跟她说: “我先把大丁叫去医院, 你去把李明打发走。”木子心想, 让李明知道可不是玩的, 以他对小樽疼愛的那股劲, 知道了, 还不把大丁往死里打? 大丁正笑跟李明说: “等我们孩子能叫人了, 认你做干爹好不好?”这要求好象主动高攀了, 但他觉得李明真是个好人, 待他真是好, 比亲哥哥待自己还要好, 心里一时感动, 忍不住就想攀亲。 “好啊。”李明爽朗地笑, 问: “两年后能叫人了吧?” 大丁想一想, 两年后孩子一岁多, 去年侄女才一岁就已經懂得叫叔叔了, 点点头: “能, 干爹应该懂叫了。” 李明拍拍他肩膀: “干爹不懂叫不要紧, 但一定要教他叫干妈。” 大丁对他这话一时转不过弯, 正琢磨着, 呼机响了。 又是木子代小樽打的, 叫他立刻到隔壁医院的候诊室, 只准一个人去。 大丁慌了手脚, 只以为小樽出事了, 木子已挂了电话, 他没法问, 把手机还给李明, 惊慌地说: “我现在得去医院。” 李明也惊疑: “怎么了?” “不知道, 我走了。”大丁顾不得再说什么, 向医院方向跑去, 几步后才回头又向李明说句: “谢谢!” 李明向他扬扬手, 示意他赶快去。 是木子入了医院? 傻妞可有跟她去? 拿起手机刚打完小樽的传呼, 就见她由前面慢腾腾地走过来。 小樽走近了, 心头惴着忐忑, 问: “哥, 你不是说早上就要回深圳?” 李明看看表: “十一点的飞机, 还可以呆半个小时, 走, 跟哥吃早歺去。” “哥, 我吃过了。” 李明见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向外面张望, 一副巴不得他赶快走的模样, 心想, 在她心中, 始终是好朋友的份量最重么? 叹息问她: “木子怎么样了?” “啊?”小樽为他的问话愣住。 李明以为她不告诉他木子的事, 是跟大丁一样, 也为了木子的声誉着想, 要暂时瞒着, 大丁那傻小子他就不揭穿, 说到底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 但小樽这傻妞看事看物都是一根筋, 不得不提醒她: “木子的男朋友我认识, 家在D镇, 环境不太好, 做事也冲动, 木子以后只怕有得苦受, 作为朋友, 你能帮则帮, 但也别太伤神。”看她脸色有点憔悴, 显然是一夜陪着没睡好了。 小樽又是一愣, 木子的男朋友在D镇? 小番不是Q巿人么? 李明接着说: “钉子, 像木子这样......”只说了这一句又停下, 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才合适。 小樽知道他又要说教了, 平时他都叫她傻妞, 要讲道理说服她时才叫钉子, 但她这时实在没有心思去猜他到底要说木子什么, 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刚才会跟大丁一起, 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跟大丁的事? “钉子, 木子现在这样, 虽说是两情相悦, 但也欠妥当, 还记得诗经上说的么,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两个人订下的死生契阔一定要经过郑重的过程, 不能像他们那样轻率。”说完只见小樽一脸惘然的样子, 李明暗笑自己敏感, 在担心什么呢? 她连愛情也还懵懂不知, 怎么可能会像木子一样, 跟人做出出轨的事情。 看看时间剩下不多, 李明最后又问: “真的不跟我去深圳?” 小樽别开头: “不了, 我真的不喜欢深圳, 太乱了。” 她这话李明已听过好多次, 每听一次失望一次, 在她去年坚持要回乡之前已讲过数次, 他以为是为别的原因, 可她指着喧闹的街道振振有词: “车水人龙, 横冲直撞的, 一点秩序也没有, 看着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还不如回去看咱们村前面的绿树苍苍, 稻草芳香。” 既然她不喜欢, 那就只能由他来迁就她, 拍拍她的头: “不想去哥也不勉强你, 给你两个月的时间, 辞掉工作, 再想想要选哪间学校。” 小樽只嗯一声, 没说其它。 临别之际, 她竟然无话对他说, 失望之余, 李明深深看她: “哥要走了, 你不想跟哥说点什么?” “哥, 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愿你此去的路上春风和熙十里花开, 祝你往后的路上有美好的妻可爱的儿, 而我站在雨水滴答的这里, 看着你走远, 不哭, 我不哭, 等风过了, 雨停了, 我也得继续走路。 到医院, 只见木子和大丁在候诊室的长凳上对面而坐, 大丁在说着什么, 木子却把头扭到一边, 似是不愿理睬的样子, 小樽知道木子这是在为她不平, 氣他一时冲动, 后果却要她来承担, 她的氣也还未消, 可再想想, 这又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而且, 生气解决不了问题。 检查结果出来时, 她的怒气却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大丁还在那边执迷不悟, 开心得手舞足蹈, 我要做爸爸了! 然后跟她说: “小樽,我们立刻结婚, 你只管辞职, 别担心……” 人在愤怒下就会变得口不择言, 小樽平生首次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就凭你的能力, 养得起我和孩子吗?” 这句话无异于一枝利箭, 大丁的笑容倏地凝结, 心似被劈中了, 她说的或许是事实, 可被这样毫不掩饰地掏出来讲, 他的心在淋淋地滴血。 被人看不起并不是第一次, 从小因为家里穷, 没少遭人白眼, 可穷不是错, 只要不好吃懒做, 所以他不在乎, 只有一次, 他觉得很受伤, 十五岁刚刚退学不久, 叔叔因为胃溃疡到福州做手术, 他被奶奶叫去医院照顾叔叔, 刚去的第一天, 喂药, 打水, 倒便盂, 洗衣服, 再推叔叔出去散步, 回到病房他累得不行, 往旁边空的病床一躺, 想休息一下, 被叔叔喝住: “瞧你衣服多脏, 躺过了别人还怎么睡?”临了还轻蔑地自语, 真是没文化的人! 叔叔是大学生, 一向都看不起他们一家人读书少, 可大丁还是委屈得要命, 那天晚上躲到外头哭, 回家后想跟父亲商量再去读书, 却见到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数钱, 边数边向父亲哭: “才月头, 就只剩下这些了, 你能不能去社里借点?”父亲默默低头。第二天父母问他愿不愿意去学打石头, 他二话不说就点头了。 如今她也看不起他, 他的心又着着实实被伤了一次, 没有反驳, 只在心里暗暗发誓, 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 照顾好她和孩子, 不让他们受半点苦。 小樽见他沉默, 有点后悔话说得太重, 低下头落泪: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工作的事你别担心, 你听我说。”大丁帮她抺去眼泪, 握住她的手说: “我认识个朋友, 他生意做得很大, 深圳有公司, 这边也有, 他答应等你生完孩子就去他公司当会计。” 小樽以前从未听说他有这样的朋友, 狐疑: “哪个朋友?” 大丁拿出名片給她: “才认识不久, 可他这人很好, 看起来也可靠。” 小樽接过来, 看到上面的名字: 李明。 他们坐在医院長廊的凳子上,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但雨势小了, 稀稀的点点滴滴, 落下来, 汇入地上的水洼, 小小的一点涟漪, 很快消失不见。茫茫的人海, 也像这水洼吧, 走进去, 应该谁也不认识谁, 可现在, 她认识了他, 也认识了他, 而他又遇见他。 这世界, 有点乱套。 这人生, 巧合得有点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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