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丁躺在床上, 背上的伤涂了药还是火辣辣的庝, 他想起少年的时候离家去当学徒, 因为想家, 因为打石头弄得两手伤痕累累, 所以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隔了这么多年, 他以为世道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艰难, 人也已坚强到足够去面对外头不同的世界。 可现在, 他孬种的, 竟然有点想哭。 今天早上本来出师大捷, 才到J巿的工作介绍所逛了一圈, 就看到一份的士司机的职位, 拿着介绍信去应征, 老板只看了一眼他的驾驶执照, 就让他去出车。 载的第一个客人是打电话来召车的, 目的地是厦门, 一路上都很顺利, 回来的途中他还兜了几个客, 直到经过J巿才出事。 趁着天色还早, 他开进闹巿去兜客, 看到有人拦车就让他上来, 可一向在那里候客的几个地头蛇不干了, 截下他的车, 恶狠狠地: “你懂不懂行规! 这里的客人都被我们包下了, 要载客也行, 先交看场费。” 大丁初来乍到, 竟不知开的士除了要守交通规则还有这样无理取闹的行规, 于是跟他们理论, 三言两语不合, 被那几人围起来一顿暴打, 连车子也被划花了, 回到公司, 老板虽然心疼车子, 可看见他被人打得不轻, 无奈地说: “车子就不用你赔了, 但医药费公司也不能负责。”又问他想不想继续做下去, 如果不想, 现在就可以算工钱回家。 他当然不能回家, 雄心壮志地走出家门, 怎能受了这么点挫折就退缩。 早上临出门前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出去看一看闯一闯也好, 但别太勉强自己, 人要量力而为。” 哥哥冷冷地泼他凉水: “没有文凭, 出去能干什么? 别哭着回来。” 奶奶和母亲相对叹气, 奶奶拉着他的手都快哭了: “丁啊, 在家里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去找工作? 是不是小樽让你这样做? 为什么? 她不知道出门万事难吗? 在外头哪能像在家里吃得好睡得好!” 他当然知道出门万事难, 以前在外面闯荡的那一年已经体会, 只是那时年少, 肩上没有扛着责任, 可以任性而为, 现在却不同, 有了小樽, 以后还会有孩子, 他必须具备养家糊口的本事, 他要让她爸妈看看, 也让李明看看, 他大丁有能力把小樽照顾得好好的。 小樽虽然说叫他到J巿工作是为了让她爸妈瞧得起他, 但他知道, 其实她住不惯他家里, 受不了他们的农村习俗, 他也舍不得委屈她, 所以外头再怎幺难, 他都得挺住。 夜里他几乎没怎么睡, 十几个人挤一间房, 窗户小, 天气又热, 只有一台老旧的风扇呼呼地转着, 刚睡下就被热醒, 起身坐了一阵子, 勉强再躺下, 不到一会又被蚊子咬醒, 房间里虽然已经点了蚊香, 可窗户外面就有一条臭水沟, 周围的卫生也差, 蚊子很难杜絶, 他摸一摸手脚, 已经肿了好几个包, 脸也痒, 忍不住去挠, 一时忘了还有伤, 触到痛处, 禁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隔壁床的被他吵醒, 恶声恶气: “一晚上吵个不停, 还让不让人睡了!” 大丁噤声, 轻轻躺下。 身周此起彼伏都是打呼噜声, 除了他, 都睡熟了, 也除了他, 这里躺着的, 没有一个本地人, 都是外省跑来打工的, 特别能捱苦, 有的已经在这间公司做了几年, 一年回不了几趟家, 见不了老婆几回面, 相比之下, 他比他们幸运, 小樽就在几里之外, 只要搭半个小时的车, 就能见到。 月光从窗外进来, 就照在他的枕边, 他抬眼看到了窗那边露出半角的月亮, 真像小樽在瞧着他, 笑得眼儿弯弯的, 叫唤他: “傻子。” 啊, 不能想, 不要想, 大丈夫能屈能伸, 要是这点苦也吃不了, 将来还怎么养老婆? 老婆, 老婆, 我不怕吃苦。 老婆, 老婆, 等我赚了钱我们就有一个家。 小樽已经几天没有见到大丁了, 心里生气, 这傻子, 只想着赚钱, 其它都不顾了! 赌气不打电话给他, 两天又过去, 大丁居然也没有打来, 她不安, 以前每天起码一个电话, 想起他现在的职业, 心里开始害怕, 打他传呼的时候, 她的手有点发抖。 等了很久, 大丁才回复, 把话说得像唱歌: “老婆老婆你找我?” 小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可适才的恼怒和担心却令她忍不住哭了, 抓住电话抽噎, 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丁听到了, 大惊:“老婆你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小樽吸了吸鼻子, 抺掉眼泪, 凶巴巴问: “你这两天都干什么去了?” 大丁哈哈笑: “你想我了? 嘻, 老婆你想我了!”以前小樽鲜少主动表现出对他的感情, 这下两天没打电话给她, 她竟然会哭了, 因为想他而哭了, 哈哈。 小樽嘴硬: “谁想你了? 我是怕你出事。” “你放心, 我开车的技术高着呢, 哪会出事。” “明天星期六有放假吧?” “有是有, 不过……” 大丁在那头期期艾艾。 小樽生气了: “那算了, 我回外婆家。” 大丁到底还是来了, 一看到他脸上未散的瘀青, 小樽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个星期都不来见她了, 大惊失色: “你, 你撞车了?” “不是, 这是……不小心跌倒的。” 小樽却没那么好骗, 想起上次他被人打了, 也是这副模样, 心疼地摸他的脸: “被同事打的?” 大丁晃晃脑袋, 不怎么在乎那些伤痛: “不是, 是有次不小心抢了别人的客, 他们人多, 只好挨打, 哎, 老婆你别担心, 下次要是单对单, 我才不会只挨打不还手。” 小樽气得瞪他, 大丁呵呵笑: “我开玩笑的, 打架是粗人干的活, 我是斯文人, 不干那事。你放心, 我现在学精了, 哪里可以兜客哪里不可以, 了然于胸。而且……公司挺好的, 老板好, 同事好, 吃住也好。” 小樽才不信他这话, 见他脸上除了瘀青, 还显得憔悴, 脸颊都陷下去了, 好象也更黑了, 又向他身上瞧了瞧, 只觉得奇怪, 大热天的, 他穿着长袖。 “你手臂也受伤了?”她伸手去解他的袖扣, 大丁要躲, 被她眼一瞪, 乖乖地任她挽起袖子。 他的手臂上也有伤痕, 不过已经结痂, 但更触目惊心的, 是一个个肿起的包, 他的皮肤黝黑, 看起来不太明显, 要摸上去才能感觉到一粒粒的疙瘩。 大丁的手本来就痒, 被她一摸, 更加搔痒难耐, 可还是忍住了, 耸耸肩, 轻松一笑: “蚊子咬的, 小事, 用万金油擦一擦就好了。” 小樽帮他扣好袖子, 眼眶慢慢转红: “傻子, 不如......” 大丁知道她想说什么, 把她搂过来, 用力地亲她一下: “老婆, 没事的, 我都习惯了。走, 我们回家。” 回到家, 奶奶一见到他忍不住就哭: “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去? 你看看, 被人打成这样, 也瘦了, 我就说出门万事难, 才几天, 就瘦成这样。” 父亲没说什么, 叹口气, 拿出烟袋, 闷着头抽烟。 哥哥看着心疼, 却也生气, 当着小樽的面奚落大丁: “你以为外面的钱那么好赚! 这几天赚的钱够不够去看医生?” 小樽难受, 刚想说句话, 大丁已将她拉走, 抚慰她: “别放在心上, 我哥是说气话。” 晚饭后小两口正在房间里说着话, 他母亲拿来一个向佛祖求来的平安袋给大丁, 奶奶也进来, 手上拿着一瓶伤药, 拨开瓶盖就要帮大丁擦脸上的伤, 小樽说: “我来。” 奶奶站在一旁, 边看着他们两人边叹气, 心里有些话想说, 最终却还是忍下了, 临出去前拿出两百元给大丁: “丁啊, 在外面样样都要钱, 别饿着, 啊。” 大丁眼睛湿了, 奶奶要存一分钱多不容易, 家里经济一向都不富裕, 父亲平时给奶奶的钱, 仅仅够维持日常的用度, 这两百块恐怕是过年过节时其他儿孙孝敬她的。 他不接, 取出钱包让她看: “阿嬷, 你看, 钱我有的, 这星期我赚了不少。” 等奶奶出去了, 他转头, 看到小樽坐在那掉眼泪。 “傻瓜, 哭什么。”把她抱过来坐在膝上, 哄小孩一样的口气: “别哭, 哪, 这给你。” 小樽一看, 是五百元, 嘴一撇, 眼泪掉得更凶。 “哎, 老婆, 你别哭啊, 你不是叫我一个月要交给你五百, 这才一个星期就有了, 不是应该笑么, 来, 笑一个......” 小樽把钱塞回他手中, 脸贴在他胸口, 闷声说: “傻子, 你回家吧, 还跟以前一样, 你在厂里专心工作, 周末我才过来找你。” 大丁沉默, 是, 去外头打工是很苦, 不如在自家厂里安逸, 可厂里的生意越来越差, 他跟哥哥一直都很努力, 然而缺乏资金, 买不起现代化的机器, 在竞争中总是落了下风, 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没法给小樽更好的生活。小樽一向都没有说出口, 可他知道的, 她想要的是, 两个人简单的生活, 一个快乐的小窝。 “老婆, 相信我, 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再苦也没有以前去打石头那时候的苦。”他抱她到床上坐下, 笑呵呵: “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我说得对不对?” 小樽抱住他的脖子, 仰起脸注视他: “那好, 那就再做一段时间, 要是受不了了, 不要硬撑。” 大丁答应了, 为了逗她高兴, 他嘻嘻地笑: “老婆, 我编了首歌, 唱给你听听。” 小樽拿过桌上的万金油帮他抺蚊子的咬痕: “唱吧, 我听着。” 大丁用手拍着床板, 挤眉弄眼地唱了起來:“老公我在外面开天辟地, 回家老婆你跟我在床上翻天覆地, 我就不会在外面花天酒地, 你也不会在家里呼天抢地, 我小弟弟它已经顶天立地, 我们现在就来个惊天动地......” “臭流氓!” 小樽扔下手上的东西, 想要打他, 手比在那里, 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下手, 他脸上有伤, 身上也有, 手脚又都涂了东西, 想了想, 好象只剩下一个地方, 于是往他屁股上拧了一把。 大丁顺势将她的手拐到前面: “老婆你弄错地方了。” 小樽嘴上还是骂他臭流氓, 可却由着他, 由他抓住她的手做流氓的行径。 “老婆你自己来, 好不好?”大丁的眼睛闪闪发光, 带着极大的期翼。 小樽脸上红了, 可是没有拒絶, 主动亲吻他, 抚摸他, 主演了整个过程, 事后大丁抱着她乐不可支: “哈, 惊天动地, 老婆你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变化, 啊, 我得记下来, 明天我要去买本日记, 把它写下来。” 小樽咬他脖子: “写你个头, 睡觉。” “睡就睡, 整天咬人, 又不是老鼠。” 睡前他又想到一件事: “老婆, 问你件事, 你别生气。” “嗯?” “那个, 李明, 他是不是每天都去找你?” “没有, 他去深圳了, 可能要过段时间才回。”小樽含糊回答, 怕他多想, 问他: “刚刚那首歌真是你编的?” “当然。”大丁洋洋得意, “我买了本成语词典, 晚上没事干就拿起来看, 我现在的成语琅琅上口, 全部跟天地这两个字有关的成语我都记住了。” 是差不多全用上了, 可他还漏了一个词, 那个词就叫天旋地转。 李明走了, 小樽的妈妈却在这个时候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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