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小樽接到四舅的传呼, 说有急事, 叫她立刻回家, 问是什么事, 只说回来就知道了。    大丁送她去搭车, 心里很不安, 车子到了, 他还抱住小樽不愿放手, 嘴里唠唠叨叨: “老婆, 我眼皮在跳, 耳朵也在跳, 感觉很不妙……”    小樽使劲掰开他的手: “傻子, 别人都在看着……别胡思乱想, 我走了。”    等公交车开去老远了, 大丁才回家, 刚把摩托停好, 奶奶端了个托盘从厨房走出来, 看见他, 神色凝重: “丁啊, 你丈母娘来了。”    “什么?”大丁愕然。    “小樽她妈妈来了, 现在就在屋里头。这几碗鸡蛋你拿进去。”奶奶把托盘腾到他手上, 又吩咐: “小心点, 要留给人好印像。”    大丁一下子傻在那, 小樽她妈妈怎么会来了? 什么都没有准备, 这……怎么办?     他慌了神问奶奶: “阿嬷, 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不用换, 这样就好看。”在奶奶眼里, 自己的乖孙就是穿蓑衣也比别人穿绸缎好看, 所以她不担心这个, 反而担心另一件事, 刚才小樽妈妈, 还有外公、阿姨, 三个人进院门的时候, 正值家里的那些家畜被放了出来散步, 猪就在水井边的大桶里翻着馊食, 鸡鸭满院子撒欢, 水牛在树下翻着肚皮晒太阳, 旁边躺了一大坨牛粪。    唉, 小樽妈妈一进门就紧着一张脸, 一定是嫌我们家里卫生不好了。奶奶忧心忡忡。     大丁走进客厅, 一眼就认出小樽的妈妈, 五官和小樽很像, 但是气质全然不一样, 小樽柔顺可爱, 她妈妈却一副精明凌厉的架势, 看见他进来, 冷漠地扫他一眼, 大丁战战兢兢地把那几碗鸡蛋放茶几上, 跟她打招呼: “阿姨, 你好。”    小樽妈妈淡淡地点一下头, 并不理会他, 转向他父亲礼貌地微笑: “今天很不好意思, 不请自来,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樽这孩子不懂事, 事情一直瞒着, 要不是她叔公跟她外婆提起, 我们还蒙在鼓里。按说时代不同了, 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己做主, 可小樽人太单纯, 我们做父母的少不得要操心。”    大丁父亲笑了笑, 不发一言, 他母亲暗里捅了下他父亲的腰, 脸上赔笑, 向小樽妈妈说: “小樽这孩子人单纯又乖, 可能也就是怕你们担心, 所以才没有将事情告诉你们。”    小樽妈妈叹了口气: “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想事情总是一根筋, 考虑得不周全, 你说我们怎么能不担心? 一接到她外婆的电话, 我和她爸爸几天都睡不好觉, 好不容易向公司请了假才赶回来, 她爸爸公司忙, 没法一起回来, 只能写信。” 说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 搁茶几上。    大丁一家人一直静静听她说话, 看了看那封信, 都不明所以。    小樽妈妈淡淡一笑: “大家都忙, 我就不拐弯抺角了, 这封信是她爸爸写给她的, 里面的话也是我们对她跟你家孩子这件事的看法……” 说到这, 总算正眼打量大丁了, “单看外表, 你们也不合适, 我们小樽太矮, 配不起你。”    不等大丁说什么, 她站起来: “我们赶着回去, 就不再打扰了。”     大丁母亲挽留她们吃午饭, 小樽妈妈推辞了。    大丁父亲跟大丁说: “你去打电话给你哥, 叫他再开一辆摩托过来, 去送送她们。”    这时大家已走出大厅, 小樽阿姨看到停在院子里的那辆摩托, 油漆剥落得很难看, 后座周边也布满了尘垢, 听了大丁父亲这样说, 语气不由鄙夷: “不用了, 我们叫了的士, 就在村口等着。”    小樽妈妈忽然想起一件事, 从包里取出一些钱, 向大丁父亲说: “实在抱歉, 我们小樽这段时间没少在你们府上叨扰, 这孩子一向不懂事, 我替她向你们道谢。”    大丁父亲不接, 不卑不亢地说: “我们这穷山区的, 没什么好招待, 蒙她看得起, 不嫌弃, 以后要是她继续不嫌弃的话, 我们还欢迎她来作客。”    小樽妈妈收起钱, 很客气地说: “那我先代她谢谢您了, 不过小樽身体差, 你们这边灰尘太大, 不适合她长呆。”    大丁父亲点点头: “您这话说得是, 枯树岂能栖凤凰, 让她呆在我们这穷山村, 是太委屈她了。”    大丁听他们快把话说僵了, 心里着急, 向前一步, 嗫嚅着开口: “阿姨, 我和小樽……”    父亲赶紧将他拦下, 跟小樽妈妈说: “那您走好, 我们就不送了。”    小樽外公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听他们把话说到这一步, 怕再说下去会闹得太僵, 赶紧说: “打扰了。” 拉着小樽妈妈急急脚走了。    大丁看着他们走远, 颓丧地垂下头, 他父亲拍拍他的肩, 叹气: “去看看信吧。”    回到客厅, 父子俩头挨头, 一起看起了小樽爸爸写给小樽的信。    看完, 大丁父亲的脸变成了铁青色, 大丁整个人萎顿下去。    未看信之前他们已大致猜到里面会讲些什么, 但看完之后大丁父亲只觉得一口气憋不下, 指着信冷笑: “人往高处走, 水往低处流, 丁啊, 我们D镇在人家眼中是臭水洼, 人家那是高山, 我们高攀不起, 我们穷, 要靠人家养。”    信里说, 到D镇是一个笑话, 人往高处走, 水往低处流, 到香港美国才是正常, 到D镇则是笑话。又说, 如果婚后要负责家翁家姑的生活, 小叔小姑以后的结婚开支, 无休无止的付出, 会被拖累得喘不过气来。    大丁心里难受极了, 这封信, 作为小樽的爸爸, 写给女儿, 内容也许无可厚非, 可是于父亲而言, 几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村里村外, 认识他的人谁不尊重他是个铮铮的汉子, 虽然穷, 可是靠着一双手也撑起了一头家, 不容易, 感觉却踏实, 而对于家乡的这片土地, 一草一木, 一沙一土, 生于斯长于斯, 更是充满了感情。    可是现在, 父亲被人看不起, 家庭被人看不起, 因为他, 被小樽的爸妈看不起。    “阿爸, 对不起。” 大丁看着父亲, 眼里充满了歉意。    父亲叹息: “丁啊, 跟小樽一起, 吃苦的是你啊……如果可以, 跟小樽断了吧, 咱配不起人家。”    “阿爸……连累你们, 是我不好。” 大丁痛苦, 可还是固执地摇头, “但是再苦我也不能跟小樽分开。”    父亲长叹一口气, 没再说什么, 知道儿子死心眼, 劝也没用, 晚上跟老伴商量了一宿, 第二天他瞒着大丁, 带上二姐去小樽单位找她。    到的时候适逢午休时间, 小樽已经换了睡衣, 听到敲门以为是同事, 开门看见他们, 怔了一下, 随即展开笑脸将他们让进房, 又向带路的老葛道谢。    小樽先请他们坐下: “叔叔, 二姐, 你们还没有吃饭吧? 先坐一下, 我去换件衣服, 再一起出去。”    “孩子, 别忙, 坐下说说话。” 大丁父亲叫住她。    小樽看了看他们, 都是朴实的人, 脸上藏不住心事, 要说什么话, 她光看他们的表情就能猜着, 默默地冲来两杯麦片, 端到他们面前: “赶了几个小时的路, 一定饿了, 先喝点麦片。”    她站着看他们喝, 大丁二姐说: “你也坐。”    小樽在床边坐下, 静等他们开口。    大丁父亲只喝了两口, 仿佛被水烫着似的, 嘴唇不停哆嗦, 开口说话也有点不利索: “孩子......叔叔这次来......” 只说了这两句就停下, 两手搓着杯子, 难以启齿。    二姐看见父亲这样, 也难过, 只是叹气。    小樽低着头, 也不说话, 屋里一下子很静。单位的这幢楼房离公路还有大段的距离, 后面是待开发的荒地, 地面的草木都被铲平了, 窗外连半点雀鸟的叫声和树叶的响动都没有, 周围一片死寂, 小樽只觉得再静下去, 就会窒息, 抬起头凝望大丁的父亲, 冷静地说: “叔叔, 您尽管说吧, 我知道昨天我妈妈去过你们家了。”    大丁父亲再度开口, 说得极慢: “孩子, 你跟大丁的感情, 叔叔知道, 如果叫你们分开, 都会很难过......” 说到这, 又停下, 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才往下说: “你们刚刚开始交往那时, 大丁说了你的家庭情况, 我就叫他要慎重考虑……我们两家相差太远。后来你们走在一起, 我跟他母亲就一直担心, 怕你爸爸妈妈会反对, 一直想问你……结果拖到现在……你爸爸妈妈的态度现在已经很清楚, 你们……就像你爸爸说的, 无论是哪个方面, 都不相衬……不如……”    他说得断断续续, 可话里的含义却非常清晰, 小樽本来以为他们来的目的只是想打探她的态度, 没想到他的意思竟是要她跟大丁分手, 不由得着了慌, 赶紧打断他: “不, 叔叔, 我爸爸那封信您不必放在心上, 不管我爸妈是什么态度, 我对大丁都不会变。”    “孩子……” 大丁父亲叹息一声, 温和地看着小樽: “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对大丁好, 大丁喜欢你, 我们也喜欢, 可是光喜欢顶不了用啊, 你们在一起不光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 你跟着大丁受苦, 你爸妈会心疼, 同样, 大丁因为你吃苦, 我们也会心痛。”    听到他最后这句话, 小樽又何尝不心痛, 可是要她和大丁分开......只是想一想, 她就觉得心里头空洞洞的, 整个人都不懂得动了。    她直视大丁父亲的眼睛, 语气坚定: “叔叔, 我不会和大丁分开的, 昨晚我妈妈问我, 我也是这么说。我是成年人了, 我的事他们不能帮我决定。”    大丁父亲除了叹息, 一时想不出什么话。    二姐一直坐着静静地听, 这时才说话: “小樽, 我口直, 你别怪我, 照你爸妈的这个态度, 是不可能同意让你跟大丁在一起的, 虽然你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但如果你爸妈坚持呢? 比如说, 像信上说的, 安排你去相亲, 或者安排让你去香港, 再不行, 他们还可能......说不定会跟你断了父子母子情呢? 到时不但你难做, 连大丁也难做人。”    她说的, 的确每一样都有可能。小樽垂下了头, 默默无语, 自小与父母毗离, 父母在她心中的份量其实不重, 起码没有李明重, 十年的喜怒哀乐以及病痛苦伤, 都是李明陪着她, 与父母无关, 所以跟大丁的这件事, 她并不十分担心父母的反对, 反而惧怕过不了李明这关, 然而昨晚妈妈声泪俱下, 痛恨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没办法把她带在身边照顾, 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哭着求她: “小樽, 乖孩子, 听妈妈话, 不要再跟他来往, 他们那个地方, 妈妈今天去看过了, 以后你要是嫁过去, 只会受苦, 你叫妈妈在香港怎么能安心? 听话, 啊, 过几天跟妈妈去看看麒麟叔介绍的那个小伙子。”    她本来很坚决地说不管怎样都不会离开大丁, 可被妈妈哭得心烦意乱, 最后胡乱搪塞她: “你让我再想想。”    长年分隔两地, 跟妈妈的感情是有点疏离, 可有句话她总记得, 靡瞻匪父, 靡依匪母, 生养她的是父母, 她做不到太决絶。    大丁父亲又开口, 苍老的脸上满是哀伤: “大丁这孩子从小就吃太多苦, 是我们做父母的没用, 没办法供他读书, 只能送他去当学徒, 学打石头, 学做衣裳, 那几年他没过一天好日子, 好不容易家里自己开厂了, 虽然也不是过得好, 但起码三歺温饱, 也不用在外头看人脸色, 受人鄙视。他现在出来, 口头上说工作不错, 其实你也知道, 没有学历, 没有本钱, 赤手空拳的, 出来了能做什么? 只一个星期......” 他扭过脸去, 声音有点颤抖: “他.......就已经瘦成那样......”     二姐擦了擦眼角说: “小樽, 我再说句不好听的, 其实你们就不该认识, 我们是穷农村, 你是城巿里的人, 叫大丁跟你来城巿生活, 他未必能惯, 吃苦的不但是身体, 还有心里, 可叫你去我们那里, 也委屈你, 还不如你在城巿里找一个, 大丁就娶个农村姑娘, 这样对大家都好。”    话说到这般田地, 都说白了, 小樽无言以对, 送他们下楼的时候脚步虚浮, 走在炎热的日头下, 一点也不觉得热。    到了大门口, 大丁父亲最后跟她说: “孩子, 叔叔对不起你, 可是大丁脾气倔, 让人说不动, 叔叔只好来找你, 你劝劝他, 好吗?” 看着她, 眼中有白光闪动, 不是太阳照的, 而是泪花, 小樽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头颅即使有千斤重, 也只能拚了命地按下去, 轻轻地一点头, 声音飘忽得令她怀疑到底是不是由自己口中说出: “我会好好考虑。”    一整个下午她真的都在考虑, 似乎什么都想了, 又似乎什么都不能想明白, 站在柜台边只望着玻璃门外, 烈日光明正大, 使一切几乎都要变成白色, 就像爱情, 在她眼中从来都是洁白的颜色, 在皑皑的雪原中, 无障无碍, 一緃马便可以四方奔驰, 如今爱情融入了生活, 那白雪, 踏上了脚印, 原来也会污黑, 而雪原无边无际, 马再快, 也未必能够到头。    有客户来汇几笔款项, 她帮填电汇单, 频频出错, 渔峥取笑她失恋了, 还赠兴地唱起了那首>: 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 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她蓦地涌上一股泪意, 匆忙推说不舒服, 向韦木请了假, 跑上宿舍, 终于哭出来。    其实你们就不该认识。二姐这句话真的没有说错。    不认识她, 他就不用离家飘泊, 吃苦耐劳。    不认识她, 他将会在小山村简单地生活, 娶个妻, 生个儿,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如果不认识她, 是的, 他会过得更加简单幸福。    可现在认识了, 能怎么办?     她趴在窗口, 任风吹干脸上的泪水, 看着远处的荒土, 想起刚刚那首歌: 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    仰天握拳~~ 这星期一定要把第二卷写完  可怕的第二卷, 原本的预算是6-7万字, 现在严重透支, 唉, 好象H写太多鸟~~  以后小樽跟大丁的H我只要写三个字, 就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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