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天气闷热, 几乎感觉不到半丁点的风, 小樽才走了一会儿的路, 已是汗流夹背。 她正走向大丁工作的地方, 事先没有知会他。她想看看他工作的环境, 看看他一直说不方便请她来的地方到底不方便到什么程度。 依照路人的指点, 她找了过来, 这条街很热闹, 两旁楼房挂着的霓虹灯几乎清一色是XX鞋厂的字样, 底下很多小商店, 人们进进出出, 听口音, 大多是外地的打工仔, 可是街道很脏, 到处是工厂堆出来的泡胶废料和小歺馆扔出来的一次性歺具。 大丁工作的那间的士行就在街的尽头, 她走进去说要找大丁, 门卫告诉她地方, 让她自己去找。 穿过停车场, 她看到了他住的宿舍, 一排低矮的沥青小屋, 小小的窗户, 窄窄的门, 旁边有一条水沟, 汇入后面的小河流, 未行近, 已先闻到臭味。小樽想起以前村子里的养殖鸡舍, 环境跟这里差不离。 她正站着发呆, 屋子里有人走出来, 看见她, 好奇地打量, 眼神多少有些猥亵, 小樽厌恶地绕开他, 想了想又回身问大丁住在哪一间。 “你是问那新来的?” 那人笑了起来, 指了指屋后面: “在井边洗衣服。” 小樽说声谢谢, 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绕过屋角, 她看到了大丁, 打着赤膊, 正蹲在水井边搓洗塑料盆里的衣服。周围很暗, 没有电灯, 只靠着小窗户里照出来的微弱光线, 以及小河对岸的人家灯火, 她看不清他的脸, 可就是觉得他的额头上有一片亮晶晶, 大滴的汗正在流淌。 河面微微拂来轻风, 带来阵阵恶臭, 岸边长满了草, 夏虫唧唧地鸣叫, 她站在那儿没动, 只听着他把衣服搅得盆里的水哗哗地响, 大声哼唱: “一分钱三两命, 人生注定要打拚……” 她站了有好一会, 大丁有所察觉, 抬起头, 一下子愣住, 站起身结结巴巴: “你……老婆……你怎么来了?” 她默默走过去, 接过他手上的衣服, 蹲下去搓洗, 大丁也蹲下, 呵呵笑着, 还是问: “老婆你怎么来了? 也不通知我。” 小樽不回答, 手中提着他的牛仔裤, 笨拙地搓着,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洗这样大件的衣服, 小的时候都是四舅妈和二婶帮她洗的衣服, 大了以后则有洗衣机, 就算是读书的时候住校, 也是每星期把脏衣服打包了回家, 不用着她动手。 大丁看她洗得吃力, 哈哈笑, 把衣服抢过去: “我自己来吧。” 他的手势很快, 三两下就洗好了, 得意地跟她说: “还是我行吧, 老婆, 以后家里的衣服我负责。” 抱住她, 色迷迷, “你呢, 就负责洗好自己就行了。” 小樽没有像以往一样捶他拧他, 而是踮起脚尖摸他的脸, 果然一额的汗, 她掏出纸巾帮他抺: “傻子, 天这么热, 屋里有没有风扇?” “有, 其实晚上睡觉不会很热, 这里空旷, 风大。” 晾好衣服, 大丁端着脸盆说: “你在这等我, 屋里头乱, 你别进去了。” 小樽不理, 跟在他后头进去, 看到了他所说的风扇, 铁锈斑斑, 转起来的声音像喘气的老牛, 呼哧呼哧, 而且十几个人住一间, 就只有这么一台风扇, 只站在门口, 已闻到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地板是粗糙的水泥, 四周一片凌乱, 草席子东一张西一张, 衣服、塑料袋、发黄的报纸, 随处散落。 竟然连张床都没有! 小樽鼻子发酸。 以前她在S巿读高一的时候住校, 那是她生平见过的最差的住宿条件, 也是十几个人挤一间房, 可最起码还能睡铁架床, 而这里竟然连一张床也没有。 屋里有好几个大丁的同事, 正坐着闲嗑牙, 见他们进来, 瞅了小樽几眼, 问大丁: “你女朋友?” “以前是。” 大丁已经套上了件T恤, 把小樽拥过来, 自豪地宣布: “现在是我老婆了。” 大家听了, 大声笑, 在他们出去前笑声更加放肆, 叮嘱大丁: “晚上别太卖命, 否则明天开不了车。” 走到屋外, 大丁咧开嘴笑: “老婆, 你别生气, 他们都是粗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樽却问: “你吃饭了没有?” 大丁搓了搓肚子: “吃了, 跟他们一起做饭吃的。” 小樽看到了, 屋子前面有个煤球炉子, 炉子黑乎乎的, 连锅啊铲啊的也结满了污垢, 黑得不成样子, 旁边只有一张小桌子, 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碗筷。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眼泪总算没有流下, 扯扯他: “我还没吃, 我们到J巿吃。” 到J巿, 她选了初初跟他相识时去的那家歺厅, 大丁抓抓头发, 小声劝她: “老婆, 我们现在得省钱, 这家贵, 去别家行不?” 指着不远一家小馆子说, 不如去那家。 “不, 脏死了, 我就要这间。” 小樽径直走进歺厅。 点菜的时候大丁说他不饿, 让她只点她自己要吃的。 饭菜端上来只吃了几口, 小樽嫌难吃, 筷子就放下了。大丁试了一口, 怨她嘴叼, 这么好吃的菜还浪费。 “不想浪费, 那你吃。” 她撇嘴, 佯装赌气。 他只好吃, 吃一口又劝她多少吃点, 不然一阵又喊肚子饿, 她摇头: “不吃, 我宁愿喝饮料。” 叫来一瓶粒粒橙, 她慢慢地喝, 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吃饭的样子。 他抓筷子的手势大大咧咧, 挟一大筷菜, 扒一大口饭, 吃相真豪迈。 他说他中午都在外面吃, 早晚两歺就跟一帮同事在宿舍做饭吃。她问吃得好吗? 他夸张地拍胸膛, 都是我煮, 你以前吃过的, 你说好不好吃? 她知道他撒谎, 那么多人, 别说吃得好, 可能吃都不一定吃得饱。 她看着他的脸, 小酒窝都陷塌下去了, 以前是灿烂的梨涡笑, 现在则像沙漠里的风沙窟, 憔悴了许多。 等他吃完, 她提议去对面的那个公园走走, 进去了, 还沿着以前走的那条路线, 挽着他的手, 一步一步地走, 那天晚上也是这么走着, 走到哪个地方, 说过什么话, 做过什么事, 她竟然都记得很清晰。 就在前面的那片竹林下, 栏杆旁, 他们讨论外地的打工仔为什么会被人看不起, 他说: “因为他们穷, 穷得像火烧一样一干二净。” “穷”, 她穷其一生还没有真正尝过它的滋味, 而他却尝尽了。 他当时说的话, 好像就是冥冥中的暗示, 再走下去, 也许不会真的穷得一干二净, 但可以预见, 那条路, 有火烧一样的灼热, 每一步, 举步维艰。 走到亭子, 她也还记得, 那天晚上, 月光下他的眼睛很亮, 心慌意乱就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此时的眼睛也是那般发光, 问她: “老婆,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这亭子里做过什么?” “记得, 不会忘记。” 她踮高脚, 主动吻他。 大丁热烈回应, 一吻结束, 他顺势抱着她坐到石凳子上, 心里的快乐塞得满满的, 俯下脸在她脖子上猛蹭: “老婆, 我爱死你了。” “好痒。” 她滑下他的膝盖, 坐在他身旁, 偎上他肩膀。 路灯下竹影疏淡, 天空苍凉, 这样的夜色, 近得像昨天, 又遥远得似有经年。 大丁伸手拥过她, 问: “你妈妈会不会真的逼你去相亲?” 小樽没有回答, 伸手攀上他的上臂, 用两只手圈上去, 度量了一下, 真的瘦了, 刚认识的时候肌肉鼓鼓的, 现在, 扁了。 放下手, 在夜风里她轻轻叹气: “傻子……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李明……他向我表白, 傻子……你说要怎么办呢?” 大丁整个人忽然僵硬, 不言不语, 接着猛地将她箍进怀中, 箍得紧紧的, 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而他仍旧没有言语, 只是呼吸越来越重, 像他宿舍里那台老旧的风扇,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小樽两手环住他的腰, 脸贴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微有汗味, 她以前觉得是男人臭, 可忘了从什么时候, 她对这味道开始习惯, 并逐渐迷恋, 好比是吸烟的人, 最初学的时候, 觉得它味道辛辣, 可后来吸上瘾了, 再也离不开了, 然而谁人不知吸烟有害健康, 不把它戒了, 只怕终有一天会病入膏肓。 “傻子, 一直以来, 我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 可现在才知道, 李明他……” “可现在你不喜欢他了, 你爱的是我。” 大丁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同时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坐在大腿上, 低下头, 用力吻她。 小樽没有挣扎, 等他停下, 眼泪也终于流下, 大丁嘴里尝到咸味, 放开她, 仍把她抱着, 说: “你爱的是我, 你爱的是我……” 呢喃到最后, 变成了问句: “你爱的是我, 是不是?” 小樽直认不讳: “是, 我爱你。” 看到他眼睛一亮, 她掉转头, 不敢再看, “可是, 我也爱他。” 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轻得连她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骗我!” 大丁扶着她的肩头, 直看着她的眼睛: “你说过, 那天晚上我问过你的, 你说不爱他了!” “我……” 小樽推开他, 站到地上, 眼睛不看他, 只看着亭外的路灯, “你要知道,十年的感情不可能说不爱就不爱的……” 努力地瞪着那点橙黄的光,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睁着眼睛说瞎话, “而且我爱他多过爱你, 我爱了他十年, 可认识你才半年, 你说哪份感情重?” “不是, 你一定是在骗我。” 大丁用力拽过她, 见到她脸上的泪水, 质问: “不然你为什么哭?” 小樽一时说不出话来, 猛吸着鼻子, 只盼眼泪能够倒流。 “你说啊, 是不是你妈逼你? 还是李明逼你?” 大丁捏住她的肩, 手上不知不觉地使劲, 力道很大, 但他丝毫没有察觉, 只感到力量全跑到了声音里, 几乎是用吼的: “你说啊!” 小樽肩膀被他捏疼, 说话终于可以凶狠, 狠狠地, 字字打进他的心里: “我哭是因为我对你也有感情, 可是光有感情有什么用, 跟着你就得受苦! 捱穷! 从认识你到现在, 除了见面的第一天, 就那只俗不可耐的手表, 你还送过我什么东西? 去南海的花费差不多全是我的钱! 每次跟你出去吃饭, 去的都是那些脏得要命的小歺馆! 去你家, 吃不好, 住也不好, 厕所臭死了! 都什么年代了, 洗澡还要烧水! 还有, 苍蝇蚊子到处飞! 没有一处不脏!” 她每说一句, 大丁就退一步, 退无可退时, 呯地坐到了石凳上, 脸色死灰, 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 小樽几乎心软, 可目光触及他日显憔悴的脸颊, 再想想他父亲那双含着泪花的眼睛, 狠狠心, 接着说: “可是李明不同, 从小到大, 我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什么, 吃的穿的用的, 没有一样会缺, 他刚刚在Q巿买了房子, 知道吗? 是复式的, 楼上楼下两层, 你再努力, 一辈子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房子! 就算他不买房子, 他在村里的老房子也比你家好上不知道几倍!” 大丁颓然垂下了头, 她说的一桩桩都是事实, 而且, 李明爱她, 那份爱也许不比他多, 可是时间却比他长, 那幅挂在他家墙上的画, 挂了近十年, 李明看了近十年。 小樽一口气说完, 胸膛剧烈起伏, 不停喘息, 但她不敢停, 哪怕停下多一秒, 只恐自己再也说不出这些话: “你回家去吧, 我想清楚了, 我们在一起, 两个都苦, 我们……分手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亭子, 一步也不敢歇, 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 比小时候有一次看到一条蛇转头夺路而逃的那速度还要快。 事后她忘了是怎么回到宿舍的, 是走回去的, 还是搭车回去的, 一点也没有印像, 只记得风真大, 那样闷热的天, 明明没有风, 为什么会觉得风很大, 就像跟他去普陀山, 在船上, 风掀起海浪, 怒啸奔腾。 回到宿舍, 她倒头大睡, 第二天就病了, 脑袋昏沉沉, 浑身软绵绵, 她想, 可能是中暑了。 于是叫隔壁的同事帮忙请假, 终日昏睡, 谁打传呼来都不理, 也不想回家, 虽然妈妈还没有回香港, 还在外婆家, 可是不想见她。 睡到傍晚, 醒来, 头很疼, 看到传呼在闪着灯, 犹豫半晌还是拿来看了, 有外婆家打来的, 也有李明从深圳打来的, 最后一个, 是大丁。 她又回床上躺着, 看着天一点点地变黑, 最终还是爬起来, 到楼下拿起电话。 她放不下心, 自己病了, 他会不会也病了? 听声音, 好象是的, 也病了, 沙哑不堪: “小樽, 最后再见一次面, 好吗? 后天早上, 还是8点, 还在Q巿大酒店门口等。” 后天是七月七日, 距离第一天见面, 刚好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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