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从未见过李明如此反常的动怒, 咬牙切齿, 青筋暴现, 那应该是恨一个人恨到了极点才会有的表情, 可眼前这女子, 或者应该叫中年美妇 ── 已经走近, 小樽看清楚了 ── 衣着高贵得体, 五官竟跟李思蕾极为相像, 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妩媚的丹凤眼, 只是眼角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年纪也要大上许多。 小樽疑窦顿起, 难道是李思蕾的妈妈? 那不就是李明的妈妈! “明明……妈妈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中年美妇眼中凝着泪花, 神色楚楚, 向李明伸出手, 想要去拉他。 李明猛地闪开, 犹如遭遇洪水猛兽, 避之唯恐不及: “别用你那脏手碰我! 我说过了, 我妈早在我爸死的那天就随他去了, 以后别再我面前自称妈妈, 免得玷污了这神圣的两字!” 美妇流下泪水: “明明, 是妈妈对不起你, 但妈妈这么多年来……” 李明打断她, 满脸厌恶:“我再说一遍, 我妈早死了, 你别再阴魂不散地出现我面前!”说完, 拉过小樽, 越过那美妇, 快步离开。 小樽回头, 只一瞥, 已替她黯然, 她脸上潸然的泪水, 就如外面滂沱的雨, 在闪电中, 惨白, 模糊。 上楼进屋后, 李明径直走到沙发坐下, 仍紧紧握住她的手, 脸色也依然绷紧得吓人, 小樽的手被他攥得有些疼, 小心翼翼地叫他: “哥……她, 真是你妈妈?” “不是! 我妈早死了! 她不过是想来讨便宜罢了。”李明反应激烈, 胸膛喘息着, 抓住小樽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劲一握, 小樽疼得嘶一声, 李明醒觉过来, 忙松开手, 只见她洁白的掌背上被他勒出了几条红色的印痕, 狰狞得有点惊心。 “对不起, 傻妞。”他在她手上的红印轻轻抚摸, 歉疚问: “疼吗?” “不疼。”小樽慢慢抽回手, 站起来, “我倒杯水给你。” 她疑惑, 那妇人看着李明时那种疼惜的神色絶对是假装不来的, 而且容貌又是如此相像, 说他们不是两母子, 反倒会没人相信, 但李明对她又这样深恶痛绝,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 认识李明这么多年,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母亲, 李明总说她死了, 村里也有谣传, 说她跟别人私通, 与奸夫合谋害死了他父亲, 然后他叔叔又将她杀死, 为兄报仇。活脱脱一出潘金莲出墙武松复仇记。 “哥, 喝点水。” 小樽在水里加了点柠檬汁, 清香的气味让李明清醒了许多, 放下杯子, 他笑: “傻妞, 雨太大了, 迟点再送你回去。” 小樽点点头, 犹豫一下, 还是问: “哥, 以前为什么没见过她?” “以前她不敢出现, 去年才……哼, 终于敢光明正大地走出来……”李明疲倦地靠在沙发上, 闭上眼, 片刻才又说: “傻妞, 别再问好吗? 我妈已经死了, 她不是我妈。” 小樽静默, 从前她不敢问他妈妈的事, 怕他会伤心, 但死了的人现在竟然活过来了, 她真的好奇这里面的隐情, 也许了解了真相还可以帮他解开心结, 她没忘记每次他提到他妈妈, 虽然次数不多, 但神情总是冷漠和鄙夷, 今天又是仇人一般的对待。恨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她没有刻骨的经历过, 但心一定很痛, 伤别人的同时也在伤自己, 她为他感到心疼, 心结如果不解开, 这恨就会生根, 或者就像一根刺, 时时扎进心里, 那该会有多疼! “哥, 我觉得……”她小心地措词, “她看起来很愧疚, 也许是有苦衷……” 李明不让她说下去:“傻妞, 别再谈她好吗? 从我爸死后, 我就当我妈也死了, 从我十岁开始, 就已经无父无母, 孤单单一个人, 但是后来……” 他凝视她, 眼睛里满是怜意, “哥遇见了你, 就不再孤单了。” 他伸出手去, 把她的肩握住, 动作极慢, 怕又吓着了她, 看她没有挣扎, 才缓缓抱她入怀: “哥这辈子只要有你就够了。” 怀里静静无声息, 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他的身前, 柔软芳香, 像清晨阳光下, 舒展的树叶上沾着朝露, 手一触过去, 心也被扯得悸然一动。 “傻妞, 今晚不要回去, 陪陪哥, 好吗?” “好……”小小的, 轻轻的一声。 外面豪雨如注, 敲打得窗户嘭嘭作响, 他们听到的却是静夜里万物沉寂了, 只剩下彼此的心跳。 第一次如此靠近, 十年来幻想过无数次, 无数次被他牵着手, 无数次被他拥入怀中的情景, 会有怎样的烈酒醉人? 又会有怎样的电光颤栗? 终于是到来了, 此时, 靠在他坚实的胸膛, 闻到他淡淡的体香, 她瞬间恍如回到初遇他的那个晚上, 月光和晚风, 恬淡而来, 如水一样漫过全身, 池塘里飘来了荷香, 可现在那阵香味却不复浓烈, 或许还有微醺, 但更多的是, 感到宁静和舒适。 是不是经过了十年, 太过漫长的等待改变了感觉? 还是时光流过, 山依旧好, 可她的人却憔悴了? 憔悴得无力去承载这突如其来的震撼? 李明的双臂却在微微颤着, 为这一刻的幸福而眩晕, 等这个时刻等得太久, 浩浩的岁月, 长长的十年, 一直都不敢伸出手去, 这当中有他自以为跨不过去的坎, 也有他以为她未成长好的稚嫩, 现在, 终竟克服。 但也只是拥抱, 紧紧密实的拥抱, 再进一步他怕会把她吓走。 小樽听任他抱着, 但脸庞被压挤在他的胸口, 差点窒息, 挣扎着叫他: “哥……” 李明放开她, 身体向旁移出一些, 笑了一声以掩饰脸上的羞涩, 停了停, 他问: “傻妞,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吗?” 小樽见他脸颊有着不自然的绯红, 再迎上他如水荡漾的眼波, 心被牵得一动, 意识到刚才两人的接触是前所未有的亲密, 她的脸上也有了热意。 转开了目光, 她轻轻一声: “嗯?” 李明又问: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记得, 当然记得, 记得你那时候明亮的眼神, 以及风吹过发顶, 头发微微翘起的模样, 只是我以为你已经不记得罢了。心里还是会酸的, 她吸了一口气, 问: “都说了些什么?” 李明略微失望, 但很快又笑起来: “你那时候还太小, 忘了也难怪。你第一句话就问我, 你是鬼吗? 接着又自言自语, 原来鬼真好看。傻乎乎的样子逗趣极了。” 小樽也笑了, 那时她对鬼的印像都被外婆误导了, 总是吓她, 说再不乖鬼就要出来了, 害她以为鬼都是青面獠牙的, 莫说俊美如他, 就是长得普通点的, 也要惊为天 “鬼”了。 “然后你还吓我, 我是鬼, 吸血鬼, 你怕不怕?”小樽想起他当时扬起眉问这句话, 表情其实很可恶, 于是嗔他一眼。 她这一眼笑中带恼, 脱了些稚气, 带了点妩媚, 他看得情不自禁伸出手去, 抚上她的脸颊, 柔声唤她: “傻妞……”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热切, 小樽窘迫, 这一晚上他的变化太快,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得将脸略偏, 跳下沙发: “有点热, 我去开窗。” 李明只道她在害羞, 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雨还在下着, 窗户打开, 水汽扑面, 小樽把手伸出去, 接了一手的雨水, 天际却忽然一道闪电, 接着轰地一声炸雷。 “呀!”她被吓得往回窜。 李明看得哈哈大笑, 把她按回沙发, 拍拍她: “都多大了还怕打雷。” “早不怕了, 刚才是太突然, 换谁都会被吓一跳。”她嘴硬。 “好, 只是被吓一跳。”李明忍着笑去把窗户关小, 回来问她: “喝杯牛奶哥再陪着你睡好么?” 这句话换在以前, 再寻常不过, 在深圳的时候, 他也还当她是小孩子, 有天晚上下大雨, 她回不去, 就在他宿舍睡, 睡前他照例让她喝杯牛奶, 再在床前打地铺陪她睡。 但是今天晚上, 一切好象都不同了, 这话变得暧昧, 他一问完, 自己先脸红了, 小樽也感觉到了, 脸上火火地烧着, 低头看着沙发面, 闷闷地说: “牛奶喝得再多也长不高了。” 李明嗤一下笑出来, 用手比一比她的头顶: “那是, 这么多年都白喝了。” 小樽嘟一下嘴, 跑去开CD机, 看到里面早有了一张碟, 就直接按play。 歌曲的旋律放出来, 淡淡的惆怅随即流洩了一室, 是Carpenters的歌声。 小樽听了一会, 问: “哥, 那天晚上你在墓地那里, 是去看你爸爸?”她仍想了解他心中对他母亲的仇恨到底为何。 李明说: “那天晚上是我爸的忌日。” 小樽大了胆再问: “他, 你爸爸是怎么去世的?” 李明闭上眼, 良久才吐出一口气: “可以说是自杀, 也可以说是他杀。”说完这句, 立即转了话题, “傻妞, 说这些只会令人伤心, 咱们讲点别的。” 小樽手伸过去, 握住他的: “哥, 你别难过。事情都过去了。” 李明靠近,轻轻揽过她: “哥不难过, 只要你在我身边, 别的都算不得什么了。”小樽动了动, 他却将她拥得更紧: “傻妞, 别动, 让哥抱一会。” 抱着, 听着雨打窗户, 滴滴答答, 似秒针在行走, 而歌里此时唱着: Yesterday Once More , When I was young…… 李明抱住她, 怅怀: “知道吗? 以前我爸在世时也常常这样抱着我, 唱很多歌给我听, 有英文歌, 法语歌, 也有俄语的, 那时我就很崇拜他, 后来大学读的就是他以前的那间学校那个院系……他死的时候, 我只有十岁, 叔叔虽然常回来, 可我总是感到只有一个人,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樽震动, 那李思蕾呢? 是他妹妹啊, 他怎么平时都不大理睬亲妹妹呢? 想了想, 有点明白了, 李思蕾跟他妈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恨他妈妈, 竟连李思蕾也迁怒上了。 “哥……”小樽叹了口气, “其实李思蕾……” “傻妞, 听我说完。”李明手臂紧了紧: “遇见你的那天晚上, 是我那六年里面笑得最开心的, 之后我告诉自己, 我终于有个伴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摩挲, 声音在苍凉的音乐中显得悠远: “傻妞, 知道吗? 这个伴是一生的伴, 一生的伴侣。这句话在我心中藏了很多年, 可是一直不敢对你说, 因为......” 他停了下来, 情绪陷入思索, 小樽心头只袭来阵阵的茫然, 丝毫感觉不到他心潮的起伏。 李明踌躇了一刻, 最终摇了摇头, 那段丑恶的往事还是让它永远死去的好, 傻妞人太单纯, 太干净, 知道了也只徒增烦恼, 于是转口道: “因为以前总想着你还小, 现在你终于长大了, 哥才敢说出口。” 是吗? 现在长大了? 原来在他的心中, 她现在才长大了! 那初见他的那一刻心里的震动算怎么回事? 每当他靠近, 很想他抱一抱, 亲一亲, 又算怎么回事? 看到他跟程莉十指紧扣, 心痛如刀割, 又算什么? 统统都不算是长大了, 是吗? 岁月真长, 我们的心思却比岁月更长, 长得只会弯弯绕绕, 兜兜转转, 就是不走直线。 歌也真长, 一首歌反反复复地唱: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looking ba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 昔日重来。 如果昔日可以重来, 我会让你早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你可不可以也让我早知道你也像我一样喜欢你, 像我一样爱你? 如果早知道, 起码在遇见傻子之前早就知道, 那么, 傻子不会遇见我, 那么, 他有他的幸福, 我们也会有我们的幸福, 大家都有花好, 大家都有月圆, 世界永远只有阳光和美好。 她叫他别难过, 可自己此时却难过得想流泪, 昔日都不再了, 歌可以重复地唱, 时间流过去却不能叫它回头, 人在心中停驻过, 也不能像粉笔一样抺掉。 “傻妞, 怎么了?” 李明只觉她静默得反常, 接下来感到胸口一阵凉意。 小樽被他这一问, 还是哭出了声, 李明松开她, 要看看她怎么了, 小樽反而抱紧他, 伏在他胸前大哭, 翻天覆地地哭。 李明被她哭得有些蒙了, 想了想, 只当她是小女孩的心思, 也许是喜极而泣, 又或者突然向她表白, 把她吓坏了? “傻妞, 别哭, 啊。哥这辈子都陪着你, 永远都在你身边, 再也不像去年一样让你独自跑回来了。”他边拍着她的背脊边哄她。 他越哄, 她就哭得越厉害。 亲爱的哥哥, 你回来了, 亲爱的他, 却走了。 亲爱的哥哥, 你爱我了, 可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爱你, 还可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爱你。 不知道。 唯有睡去, 也许就不用想了。 累了, 也想不动了, 她的哭声慢慢沉寂, 在眼泪中睡去。 李明听不到她的啜泣, 轻轻翻动她的身体, 只见眼都红肿了, 睫毛上犹挂着泪珠, 唇角微微嘟起, 还是小女孩的睡相, 他的心中如轻风拂过, 温柔一动, 低下头, 在她的眼睛轻轻一吻, 一路顺着脸颊, 在翘起的唇角蜻蜓点水地触了触。 音乐停了, 窗外的雨似乎也停了, 静静的夜里,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 和着她的, 怦, 怦, 怦, 怦, 一快一慢, 一短一长, 声音胜似任何美妙的歌声, 从今后, 这声音将会在余下的人生夜夜歌唱着。 他慢慢地笑了出来, 抱起她, 登上楼梯, 走进主卧房。 阳台的落地门开着, 风扬起纱帘, 有清幽淡香随着飘进, 在宁静的夜, 格外的隽远。 他将她放在床上, 低低道: “傻妞......宝贝, 茉莉花开了。” 茉莉花开了, 眼前他的宝贝, 也是一朵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芽, 只等着他去采摘。 只是他不知道, 茉莉花早就悄悄开放了, 歌里也早就这样唱了: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送出去, 再也要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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