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一个人在李明的宿舍里并没有睡觉, 不是不想睡, 正值中午, 她是有些困意, 但李明的那张床无论如何她都不敢躺上去。    她望着那张宽大的床, 铺着雪白的被褥, 看上去干净极了, 她敢打赌那上面连根头发丝都不可能找得着。李明为人整洁, 又酷爱白色, 虽然给她买的东西通常都是绿色和粉红色, 可他自己呢, 衣服有时还可以见到其它颜色, 但床单和被子则一律白色, 而且三天两头就得换, 二婶以前对这事就常常头痛, 私下曾跟她叹气, 你哥太爱干净了。    记忆中李明的床她睡过两次, 在村里的老屋, 都是雷鸣电闪的夜晚, 她怕, 一个人不敢睡, 碰巧二婶回娘家了, 李明只好让她过去他房间, 她睡床上, 他搬了张躺椅到床前, 唱歌给她听, 哄她入睡。    想起来她有点想笑, 那年她有十五岁了吧, 他唱的还是儿歌, 但歌声跟他的床一样, 就如春天和熙的阳光下, 白丁香开了, 温暖芳香。跟大丁不同, 那傻子总会即兴编一些令人捧腹的小调, 床的味道也跟他身上的一样, 都是夏日里热烈奔放的太阳气息。    她颓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心忽然就倦了, 从前是眼睛看着大丁, 心里装着李明, 如今呢? 眼睛里有谁, 心里又装着谁?     床头柜上摆放了一张她跟李明的合照, 并肩坐着, 笑容一致, 以前她要是看了, 肯定就会遐想, 可现在觉得, 还真是有点兄妹相。    有这样的哥哥其实不错, 对她宠爱有加, 而且, 有钱。    看看, 一间卧房就有大丁家客厅的大小, 会客室更大, 沙发干净又舒适, 不像大丁家, 坐在沙发上就会闻到一股霉味, 哦, 还有冷气, 不用怕蚊子和苍蝇, 洗澡不用烧水, 上厕所不用拿钥匙......    所以, 跟大丁分手是对的, 是不是? 他的家, 真的一无是处, 没错。    可明知是对的, 为什么还是管不住自己去想呢?    想起这样的合照, 大丁的钱包里也有一张, 比这还亲密, 她的头靠在他肩膀, 他的手在她腰间, 他说她这张的笑容最好看, 宝贝似的去过胶, 放钱包里, 时时拿出来向朋友炫耀。    想起他家院子里红的桃花, 白的梨花, 这会儿梨花谢了, 茉莉花该开了吧?    想起这两个星期单位里的电话常常响了却没人说话, 她真想有面镜子能够窥看电话那端的他, 脸庞是不是又瘦了? 眼眶里是不是还有眼泪?    ......    人是不是都这样, 只瞧着远处, 近在眼前的总是看不见, 要等走远了, 回头瞧瞧, 呀, 为什么你不在了?     如果能够走回去, 她想, 她会对他好点的, 至少, 在他叫老婆的时候, 亲亲他。    可是走不回去了, 哭也没用。    抺掉眼泪, 她什么也不想了, 理不得会不会弄脏那张床, 倒下去, 大睡。    梦里可能又哭了, 被李明叫醒的时候, 李明先担心, 问是不是因为工作烦心, 看她摇头, 才取笑她: “那是梦见考试考黄了?”    自高考失利后, 她常常梦见拿着零分的成绩单痛哭失声, 在深圳的那一年还常做这样的梦, 回来后就较少了, 认识大丁后似乎已絶迹。    “哥, 你又笑我。”她假装赌气, 往他枕头上抺眼泪。    妈妈在旁却看得有点担心, 晚上回外婆家, 睡前母女俩躺一张床上说话。    妈妈叹气: “小樽, 之前是妈妈错了, 不该帮你们求那支签, 是妈妈疏忽, 忘了应该把你跟李明的八字拿去合婚一下, 要不然你也不会跟那个大丁……小樽, 乖孩子, 你听妈妈话……”    小樽静静等她说下去。    “跟那个大丁千万别再来往了啊, 那个人没文化, 住的地方又落后, 李明就不同, 学历高, 相貌好, 事业又做得大, 而且跟你从小感情就好, 八字也相合。”    小樽问: “妈妈, 你是要叫我跟李明交往?”    “你以前不是也喜欢李明么? 现在妈妈才知道他也很喜欢你, 你看看, 原来他一早就拿了你们的八字去合婚了。”    妈妈起身从床边挂着的手提包里取出那张合婚纸, 小樽接过去草草看了一下, 纸很崭新, 不像妈妈说的“一早”, 心里还是感激李明, 为了帮她不用再被妈妈拉去相亲, 竟然想到了这个方法。    “你跟大丁的事李明不知道吧?”    小樽摇摇头: “可能不知道吧。”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 已经分手, 各走各的路, 有什么好说的?    “小樽, 再听妈妈一句话, 千万别跟李明说你跟大丁的事, 特别是……哎, 总之什么都不要告诉他, 知道么?”    小樽厌烦, 翻个身: “知道了。”    妈妈还在喋喋不休: “还有啊, 你之前说李明已经结婚了, 是误会吧? 你们年轻人就这样, 有什么事也不说清楚, 你现在知道了吧? 他订婚的事, 不过是个玩笑……”    小樽只听得累, 被子捂上耳朵: “妈妈, 我知道了, 睡吧。”    她心凉, 世事凉薄, 大概就是如此吧, 穷的人什么都是缺点, 富的人就怎样都是好的。    不过是个玩笑! 订婚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为了証明李明的好, 妈妈连这样的谎言也编出来了。    隔天, 妈妈终于回香港了, 小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这感觉说起来或许有点不孝, 但妈妈回来的这段时间, 给她的压力确实超过了母女间的亲昵感。    接着的日子, 她依然没有轻松, 单位里正在进行大变革, 李明的新房子也装修好了, 连续加班了几天, 这才有空去看看他的新房子。    下班李明来接她, 裝修后小樽第一次上来, 一进门, 她就看得有些呆, 鞋柜上面有个银镀的相框, 里面又是她跟他的合照, 目光上移, 墙上的画赫然是挂在他家老房子客厅里的那幅, 她少年时的涂鸦。    “哥, 你怎么把它搬过来了?”    李明一本正经地说: “你的绝世名作怎能让它隱于山野?” 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小樽噘嘴: “每次看每次都要取笑, 赶明儿我就去学画画, 创作出一幅比>更惊世绝艳的名著。”    “好啊, 明天就去把工作辞了, 随便你想学什么都成。”     小樽只当他在玩笑, 继续走向屋内, 客厅的布置令她又一愣, 眼前的一切有点熟悉, 或者可以说跟她梦想中的家很吻合, 米黄色的墙壁, 白色的窗纱, 很温馨的色调, 电视柜前面铺的那张地毯, 却是色彩斑烂, 有点印地安的风格, 米色的沙发大得像张床, 上面散落着许多形状与颜色各异的墊子。    李明在身后笑问: “傻妞, 跟你去年说的不会差太多吧?”     小樽怔怔地, 连她自己都已快忘记, 想不到他还记得, 大概是去年一月吧, 还在深圳, 有次去逛家俬城, 他问她最想要什么样的家, 她一路逛一路跟他叽咕, 墙最好是米黄色的, 温暖。窗帘呢, 白色的纱帘好了, 风一吹, 像飘起一片雾。电视前面铺块地毯, 要颜色很狰狞的那种, 偶尔可以假装是在古老的印地安部落里面探险。沙发上要放很多咕臣, 看电视的时候可以躺还可以抱。卧房里要放很多公仔, 唐老鸭和米老鼠, 还有整天欺负唐老鸭的那两只松鼠……    “上去你房间看看。” 李明拍拍她, 领先走向楼梯。    小樽跟在他后头, 沿着螺旋式的梯间一级级攀上去, 心里缓缓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想起以前李明买给她看的一本英文小说, 不甘平淡的少女在古老大宅里, 无意中踏足一条楼梯, 意外跌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之后的经历险象环生, 结局如何, 她忘了, 只觉此時的心情跟那少女一样, 迷惑, 好奇, 还混杂了一点害怕。    只是李明给她看的房间里并没有很多公仔, 白色的木床虽然漂亮, 上面却只有一张床垫, 半弧形的窗台上也是空无一物。    “傻妞, 这个房间我等你自己布置。”李明看着她, 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期许: “本想布置好了让你惊喜, 不过我想, 或许你现在长大了, 不会再喜欢那些小孩儿的玩意了。”    小樽没能体会他话里的含意, 心里有些乱, 结舌: “哥, 你, 你说这房间是给我的?” 之前她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 没想到竟是当真。    “不给你给谁?” 李明奇怪她的反应, 想一下, 刮她的鼻头, 笑: “还是你嫌它不够大? 要不哥的房间让给你?”    楼上有四个房间, 面积最大的主卧是李明的, 小樽这间在他隔壁。    “但是......要是你女朋友来了, 会不会不方便?” 以前觉得艰难的问话, 此时也只稍许嗫嚅。    李明惊诧, 盯着她, 不出声。    小樽被他看得惶恐, 脱口说道: “去香港的时候思蕾告诉我的, 她说去年圣诞你带了女朋友去太平山......” 看了看他, 声音小了下来, “还说你们会结婚。”    李明又看了她几秒, 之后緃声大笑, 剎那间明白了许多事, 原来二月十四日她不去太平山却提前回来, 是因为这件事, 或者, 这段日子眉间偶而的愁色, 也是为这事困扰?    “傻妞, 去年圣诞我是去公干, 那女的是公司的大客户, 叔叔没空, 就叫我去陪她。”他扶住她的肩, 低下头凝视她: “以后李思蕾说什么你都别信, 知道么?”    小樽简短地哦一声, 心里也有些明白了, 这两兄妹向来就不大和睦, 李思蕾歪曲事实是有可能。但是事实如何, 好象也不大要紧了, 好象是的。    她低垂着眉眼, 从他的角度望下去, 只见两排长长的睫毛, 轻微颤着, 窗外似有轻风吹拂而来, 他的心间柔软一动。    小樽说: “哥, 我还是......” 抬眼见到他近在咫尺, 眼睛望着她, 似蕴了奇异的光, 话不由顿住, 退开一步, 无措地看了看他。    李明放手, 也错开几步, 神情略有些尴尬, 清清嗓子, 说: “先去吃饭吧, 吃完再去买东西, 你看看要什么样的床单, 还有桌上的摆设, 窗台上要放些什么......”    小樽打断他: “哥, 其实我在宿舍住得挺好的, 上班也方便。”    李明沉默了一下, 走来揉她的发: “你不想跟哥住一起?”    “不是。”小樽听他语气不悦, 忙解释: “我是怕我早上起不来, 而且离单位远, 搭车也麻烦。”    “傻妞。要是你还想上班, 把工作调来Q巿, 以后哥天天都送你去上班, 要是不想上班了, 那就天天呆在哥身边。” 转过身, 他背着她轻轻说: “你不是说想找哥这样的男朋友, 那就呆在哥身边一辈子, 好么?”    天空仍有残阳, 斜照了一室的火红, 傍晚的风微微吹进来, 窗外的树叶似乎响了, 但仍掩不去他的声音, 她的心瞬间随着风而去, 不知该倘佯到何处。    房间内静了好一会, 李明才又转过身, 见她一脸的呆呆愣愣, 轻笑: “傻妞, 听到哥的话了?”    小樽机械点头。    他又问: “那哥跟程莉的事, 你也明白了?”    小樽眨了眨眼。    李明继续问: “你妈妈跟你说的?”    小樽还是点头。    李明开怀而笑: “走, 哥带你去吃饭。”    与程莉的事他没有再解释, 她也无心去问, 去吃饭和购物的时候, 她的心空荡荡的, 街道那么热闹繁华, 她的眼, 看到的, 却是空的。    一切, 离她远去。    然而天地于李明, 忽然间清朗开阔, 事物皆变得美好, 灯火特别的明亮, 街边情人的牵手也那么的自然温馨, 看到她迷乱和慌张的眼神, 他心里悄然喜悦, 小女孩终于也有恋爱的模样了。    静静地吃完一顿饭, 走出歺厅, 小樽说: “哥, 我有点累, 想回去睡觉。”    “先去新家把东西放下, 再送你回去。”    他很自然地把新房子称之为“新家”, 也许以后还会搬家, 但无论到哪里, 那也是两个人的家。    把车停在车库, 他们下车, 刚走出几步, 天空零星落下了雨滴, 夏日的雨来势及快, 不多时, 已变得密集。李明拉起她就跑, 飞快冲进走廊, 站定了, 喘口气, 才惊觉她的手正握在自己的掌心。    他的心激烈地动了动, 长长吸了口气, 待慢慢平静了, 眼睛向她看去, 又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于是不自觉地微笑, 外面的雨势汹汹, 挟起一阵阵的风, 混和了泥土的气息, 闻了闻, 竟然很香, 掌心她的手, 软绵滑腻, 想必也是香的, 或者还带了奶香?    想到这, 他轻笑, 小樽手却轻轻挣开, 又退一步。    李明只见她好似茫然的模样, 心里轻叹, 不能急, 慢慢来。    两个人站着, 都默不作声, 周围的雨声, 哗啦啦, 哗啦啦, 接着走廊那头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喀喀地响, 像是穿了高跟鞋, 小樽无意识地向前望, 走廊里的灯光不亮, 只见一个女子走来, 面目看不清晰, 但衣着似乎不太年轻。    李明也看到了, 身体一僵, 唇边的微笑忽然凝结。    那女子走近了, 站定, 看着李明, 哀哀呼唤: “明明……”    李明的脸一下子变了青色, 声音似挟了雷鸣: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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