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子,你是不是渴了?”

见她突然卡壳,封嬷嬷连忙端了杯温热的茶水上来,趁机拼命的向她使眼色。

‘啪嗒’一声脆响。

却是杨昙娘抬手将茶盏打翻了,嫌恶的说道:“用不着,我看她根本就不渴!多半是烧糊涂了,傻了,得赶紧吃药才行,喝水不顶用了!”

茶水淋漓而下,泼了她一脸。

“有你这样做娘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六不是你生的呢。”

裴文起不满。

“你居然有脸说我!哈,不知道的只怕会以为小六是我偷人生的,才讨了你的嫌!”

杨昙娘比他更不满。

“你、你!你真是上不得台面,半点都不似弘农杨氏出来的姑娘,倒像是市井泼妇!”

“那你怎么不想想是谁把我逼成泼妇的?是你!是你娘!”

“与我何干?与我娘又有何干?”

“你想不认账?哈,没那么容易!”

又来了。

他们又开始争吵了。

从她记事起,他们便总是在吵,不停的吵。当着她的面吵,当着祖母的面吵,当着下人的面也吵,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吵。

“阿爷,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她擦干了自己脸上的茶水,狠狠掐着胳膊上的软肉,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然后她眨了眨眼,神色里带着几分天真,几分恍然,说道:“方才听阿爷一讲,我这才回过味来——原来阿玉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呀,真是个调皮的小东西,呵呵……”

她被自己恶心的不轻,险些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但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风平浪静,没有露出一丝端倪来,言笑晏晏,仿佛是在这一瞬间打通了全身所有的经络,先是大彻大悟,继而脱胎换骨,最后拥有了浑然天成的做戏的技巧。

“那她说我阿娘死了也是开玩笑的,嘻嘻。”

她的笑容愈发天真了,梨涡浅浅。

“什么?”

杨昙娘柳眉倒竖,“那个死贱婢!”

女儿落水时她都没有这般激动。但一涉及到她自身,又牵连到她肚子里未成形的儿子,她立刻就很容易上火了。

“阿措,你是不是听茬了?”

裴文起的第一反应仍是替阿玉开脱。

“没有呀,我听得可真切了。而且阿玉她年纪虽小,懂的可真不少,是她跟我说女人生孩子就像是过鬼门关,一不小心就死了,还问我阿娘是不是死了,又问阿娘死了有多久了。”

她很是自然的扯着杨昙娘的袖子,撒娇的摇了摇,“阿娘,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往你面前凑了。原来你生小弟弟是这般凶险的事,半点也马虎不得的。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听话,不吵着阿娘,不给阿娘添乱,好让阿娘平平安安的生下小弟弟。”

杨昙娘气得七窍生烟。

她没去理会对方的反应,转过头,轻轻的拉住了裴文起的手,“阿爷,我猜阿娘是怕自己出事,怕自己会死,怕小弟弟有危险,怕以后会失去我们,离开我们,所以才经常跟你发火的,你就不要恼了,和阿措一起保护阿娘可好?阿爷你这么英武,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帮我们遮风挡雨,护住阿娘的,是不是?”

她的目光里闪动着孺慕、期待、不安、虔诚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偏生奇迹般的清澈见底,没有杂质,令裴文起忽然心虚起来,不敢与之对视。

纵使他风流多情,怜香惜玉,常常用下半身思考问题,但不代表他脖子以上的部位是个摆设。相反,他在某些方面是极其敏锐的,心细如发,不然哪能轻易的猜度到小家碧玉、名门贵女、胡姬、美妇、女冠、清倌……等人的心思,再对症下药,各个击破呢?

而自家妻子的喜好、厌憎,其实他也摸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不愿意浪费精力在她的身上,甚至有时会故意跟她对着干,激怒她,扫她的面子。正如她明知他不喜欢刁蛮的女人,却依然我行我素,不肯顺着他。

但孩子是无辜的,不该沦为他们二人任性的牺牲品。

不知不觉间,小的那一个已经长这么大了,晓得委屈,晓得嫉妒,患得患失了。

而这些不好的情绪,都是他带给她的。

看着她弱小而又无助的模样,看着她憔悴带有病容的面庞,他的心都要碎了。

“阿措,既然是开玩笑,那便无需跟阿玉道歉了。你只管好生休养,等病愈了,阿爷就带你去乐游原玩。”

他很清楚‘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的那句话绝不是女儿能编出来的,也不会是女儿身边的下人教的。除非是活腻了,否则没人敢说这种犯忌讳的话,没人敢触这种要命的霉头。

至于杨昙娘就更不可能使这种自损八百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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