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镇民们开始各自忙碌,不少小摊小贩各就其位,卖起了早点。    千秋雪在人群里排队,给我和莲然、长怀买上了早点,跟着阿旺,来到仙侣会驻扎的地点。    一条宽敞的街道上,仙门世子扎着帐篷,打着地铺,简直就像土匪驻扎的营地——又脏又乱,毫无世家子弟风范。    怪不得莲辛之要安排我们住在小镇南面的仙留客栈,这块阵营看上去简直不是人住的。    街道两旁屋舍保存良好,房屋的主人基本都已经逃走,即便如此,碍于仙门礼仪——仙门中人不得私闯民宅,一众人最终选择在街道上安营扎寨。    我二表弟江小寻从远处一眼看到了我四人,大声打了招呼,疾步跑到跟前,搂住莲然脖子,兴冲冲道,“你们可算来了,表哥,我想死你了!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用了你那招‘撼阎罗’?我都看到了,你的神光简直能与日月争光辉!我的天,你再一次俘获了我的心!我昨晚就差没冲过去找你们!”说着抱住莲然又啃又亲。    我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按住他的头用力搓了搓,笑道,“你这娃,只想他不想我对吧?白瞎我这么疼你,以后过年再也不给你送鱼干了。”说着又去捏他的脸。    “别,小鱼干还是你们洞庭的好,唔,我也想你哇,啊、啊,疼……捏疼了!”江小寻惨叫道。他长着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今年虚岁十四,被我搓揉了两下,哭喊着求饶,逮着机会便躲到莲然身后去了。    换做以前,他常躲莲然背后抱他大腿,现在他只比莲然矮了半个头,自然也不好抱大腿了,只抓着莲然衣袖,防着我欺负他。    这一抓,才意识到莲然臂弯里还有另一个人,登时惊了,“顾……顾,顾老师!他,他这是怎么了?”    长怀一脸倦意靠在莲然身上,一双无神的大眼盯着江小寻,有气无力地眨了眨。    江小寻抱拳行礼,“我……我不是故意失礼的!顾老师,对不起!”    长怀懒得瞥他一眼,莲然道,“顾老师今天不太舒服,帮我找个休息的地方。”    江小寻道,“我带你们去!顾老师他这是……好像病得有点厉害啊!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面说着,一面绕开躺尸的人,往一处走去。    “重紫殿的迷魂汤,也算是功夫汤了……”千秋雪道。    江小寻看了千秋雪一眼,乖巧说道,“不好意思,小寻刚才无礼了,只顾着跟表哥说话,没注意到您,您是哪位?”    千秋雪:“千秋雪,你可以叫我——千秋哥哥。”    我和莲然同时瞟了千秋雪一眼,似乎从未见他这般正经过。    江小寻:“哦。”    千秋雪:“没别的想问的?”    江小寻:“你的头发很有趣。”    千秋雪捋了捋微卷的银发,笑了笑。    “千秋哥哥,你跟我表哥比,谁厉害些?”江小寻道。    “当然是你表哥,”千秋雪道,“他的剑法天下无双,无人可敌。”    江小寻满意地笑了笑,“那是,我表哥就是我表哥。”他想了想,又道,“你呢,你擅长什么?我没看到你的剑。”    千秋雪的刀别在腰间,看上去更像一把长匕首。    “暗杀。”千秋雪冷不防道。    江小寻笑容一滞,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仙门世子所不齿的事情,在千秋雪眼里,犹如一如三餐,再正常不过了。他嘴角微微扬起,气定神闲,“下毒,设套,这些都是我擅长的,怎么?有兴趣吗?”    江小寻连忙摇头,给了个轻蔑的眼色,不再接话。    须臾,我岔开话题,“三殿下,昨晚你怎会想到去救那两孩子?那会火那么大,连阿琛自己都放弃了啊。”    江小寻诧异地看了千秋雪一眼,旋即转过脸看着前方,竖着耳朵听我二人谈话。    千秋雪道,“说来也是缘分,昨晚入睡前到处溜了一圈,看到阿琛和那两小孩了。”    “也就你想到了,阿琛都没有求你,你就胆敢往火海里冲。”我笑道。    千秋雪道,“那两孩子命不该绝,正好被我看到了,回来时又想起来了,小孩力气不够,推不开门,阿琛以为他们能逃脱,忙着照顾其他人,把他们疏忽了。”    “还好人没事,你也没受伤。”回想起千秋雪火场救人,我仍觉得后怕,万一传送门正好将他送到火堆,被烧伤或是砸伤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毕竟那时候客栈的屋顶都烧空了啊。舍身去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大义大勇之举。    “小时候被火困过一次,知道怎么逃生。”千秋雪淡淡说道。    我低头沉思,想到千秋雪小时候在火场里无助的情形,大人们忙着逃生的时候,他一定是被落下的那个,便道,“你自己逃出来的吗?”    千秋雪:“嗯。”    “仙留客栈的火吗?”江小寻道,“我也听说了,是因为走尸吧?已经发生好几次这样的事故了,有人试图拿火去对付走尸,结果把整个屋子都烧毁了。哎,到了,思空哥,你就让顾老师在这里休息吧。”说着,拿出钥匙开了一扇门,“这户人家的主人临走前把钥匙给了我,只要不乱动他家的东西,想休息多久都没关系。”    “其他地方不能住吗?他们为什么都要睡在街上?”千秋雪跟着我们进屋,在一张地席上盘腿坐下,道,“哦,我明白了,服了你们这群中原人,这种时候还讲究什么入室之礼,宾客风度,等会儿下雨了看他们怎么办。”    我推开窗,从窗外看到稀疏的雨点打在桑树树叶上,树叶在风雨中的阵阵摇晃。    我:“……”“千秋雪你是乌鸦嘴吗?真的下雨了。”    千秋雪笑了笑,“打个赌,你觉得呆会他们会进闯进百姓家里躲雨,还是躺在外面淋雨?”    “赌赢了对我有何好处?”    千秋雪:“赌赢的话,我就告诉你昨晚那黑衣人是谁。”    我眉毛扬了扬,转过身,反手撑在窗台上,笑了笑,“你若是诚意要告诉我们,昨晚就不会烧了他,毁尸灭迹。”    千秋雪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昨晚你们三个都在,有些话,不能当众说。”    江小寻一脸莫名其妙,站在门口道,“千秋哥哥,你肯定要输了,你看这雨越下越大了,可是没有一个仙门中人要躲雨的意思。”    “很多时候,他们比你想的要顽固。”我道,“宁愿被雨淋着,也不愿打破仙门规矩。”    “这可不一定,”千秋雪笑了笑,“你看,有人动了。”    在一堆落汤鸡中,有人第一个跑了出来,随着他冲出来,其他人也开始有所动作。    江小寻:“唉,这人谁啊,他一跑,大家都跟着跑起来了!”    “只要有一个人进了屋,其他人也会跟着进屋。”千秋雪道。    “我赌他们不会进屋。”莲然道,“还有第三种选择——屋檐下躲雨。”    我:“……”    千秋雪:“……”    江小寻伸头往那一群人的方向望去,果然,一排排仙门世子缩在屋檐底下,瑟瑟发抖,但终究无人闯入屋内。    “怎样?可否告知昨晚的刺客是谁?”莲然道。    “呃,”千秋雪道,“我没跟你赌啊……”    莲然一语不发,盯着他的眼神愈发冷峻。    千秋雪道,“是巴仁的人。”    “他为什么要杀……顾念?”莲然中间顿了顿,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黑衣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仅仅只是长怀,只是恰好他和长怀在一起,便误以为黑衣人想杀他。    “巴仁杀人从来没有理由,他也曾不下百次想杀我。”千秋雪道,“雪域绝境那次,正是他从中作梗,害我差点没回得来。”    “真是条疯狗。”我道,“一提这个人我就有气。”    跟巴仁的旧怨压抑在我心里多年,也是跟长怀有关。    长怀有一义姐名为顾花期,早年嫁入了莲氏门下的荆北沈氏,育有沈红羽、沈烟杏二子。    当年圣城狩猎大会,沈红羽意气风发,在赫兰王子的主场上一轮轮连胜,只差最后一局便可夺下仙门世子心中代表无上荣耀的金凤凰。可就在最后一轮比赛前,沈红羽在逻些黑巷里遭人暗算,手筋被挑断,比赛时无力拉弦,最终错失了金凤凰。    仙门中人都知道是雪域皇族所为,却无任何有力证据,目击者都被买通了关系,其他家族也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沈氏与雪域皇族作对。    赫兰王子拿到金凤凰时,巴仁还不忘当众讥讽沈红羽,区区麻雀,妄想与金雕秃鹫之辈比高低。    狩猎大会结束之后,沈红羽再也拉不开弓弦,他成日消沉,断绝了一切亲朋好友关系,也不再出现在任何公开场所,曾经骄傲的少年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紧接着被一个依附于江南白氏的小家族退了亲,未婚妻嫁给了沿海商人,原本势力弱小的荆北沈氏从此一蹶不振,年仅十七岁的沈红羽最终饮剑自尽。    事情传开时候,巴仁更无任何悔改之意,笑他是愚蠢至极,自讨苦吃。    在此之前,仙门百家对雪域便已积怨颇深,但也无可奈何,毕竟雪域高原与中原隔了千万重山水,只要他们做的事情没有伤害中原仙门的直接利益,便没有发难的理由。    莲然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本就看不惯雪域皇族的行事风格,冷冷道,“昨天夜里,走尸的出现根本不是偶然。”    千秋雪一言不发,江小寻满脸疑惑。    雨声如鼓点,从窗外溅过来,我合上窗,理了理沾湿的衣裳,看着屋里的人,陷入思考。    莲然的意思,我大概明白。    昨夜走尸出现在客栈,紧接着发生了火灾,其目的是为了吸引客栈中其他人的注意力,便于刺杀长怀。如果当时我和千秋雪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着救火,或是击杀走尸,莲然和长怀死在屋内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然而刺客失误之一在于低估了千秋雪和我的反应能力,其二在于低估了莲然的战斗力。    走尸围困,他使出了绝招“撼阎罗”以一敌百,反转局势。无奈之下,刺客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放出追命箭,而此时长怀急中生智以手为阵制止了利箭。    黑衣刺客计划不周,死于奉行剑下倒也无所谓,关键是他的身份、能力以及动机。    而这些谜团,对于莲然来说,已经有了猜想。    雨声淅沥,莲然的声音沉蕴有力穿透雨声,他道,“你们雪域族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学会了操纵走尸?”    正打算关上屋门的江小寻闻言瞪大了眼,站在屋门口被雨水溅了一身湿。    千秋雪沉默许久,淡淡道,“此事我不知情,你昨天要是留他一命就好了。”    莲然:“即便我留了他一命,你也会杀死他。并非因为他的身份,他的身份在使出追命箭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    千秋雪再一次陷入沉默。    莲然道,“因为他能操控走尸,与香蒲镇这次爆发的走尸有关,与你们雪域有关。无论死活,你都不能容许他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仅仅是你的猜想,你并不能证明什么,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千秋雪道。    莲然平静地注视着他。    “少宗主,千秋虽出生雪域,身上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身为仙门子弟,济世救民乃首要修习要义,倘若真如你所猜测,此次走尸与雪域有关,你觉得我会任由雪域的人为非作歹祸害百姓?”    莲然沉默不语。    “罢了。”千秋雪道,“想来你也只是凭空猜测,否则你早去告诉老宗主他们了,我也只是闲的发慌,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杀几只尸怪。”    莲然:“巴仁露出了一次破绽,必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且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    千秋雪笑了笑,“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与我何干?我能做的,只是磨磨刀,练练手,区区一个杀人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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