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几次联系我妈,还是没有得到去见姥爷的允许,那个时候姥爷的遗体已经被送到殡仪馆,他们不让我去的原因竟然是殡仪馆太冷。

无奈等到晚上,终于等到可以去的通知了,出发前我给小宇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帽子手套围脖一样不差的把他包成了一只大粽子。从来没去过殡仪馆的我只能直接打车过去,到门口给我妈打电话,按着指示进了间屋子。

我以为会马上见到姥爷,但并不是。我一进屋,是我们整整一家人,屋里几张床,大家都坐在床上,只有我妈是趴在靠门第二张床上,二姨坐在她身边,屋里也有不认识的人,听说是帮忙守灵的人。

“妈,我来了。”因为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想象的殡仪馆是电视里那样,花圈列队,然后姥爷大大的遗像,家人们站做一队,和来往的悼念的人鞠躬,所以我茫然的唤着我妈。

我妈应声爬起来坐下,看着我说,“安然,姥爷没了,以后再也没有姥爷了。”

我开始心疼起我妈,姥姥去的早现在姥爷也没了,对她而言,她的双亲都不在了,女儿这个身份对她而言从此就结束了。

我妈说完那句话就开始哭,我抱着她安慰她,二姨也在一边抹泪,不停的劝说我妈,说都哭了一天了,快别哭了等云云。

好像是什么时间到了,我们一起从那个屋子里出去,去到另外一个屋子,一进屋,有一个被布盖着的立方体,我知道那里应该躺着姥爷,那立方体周围全是花,墙上挂着姥爷黑白的遗像。我想看看姥爷,但是那块布全部遮住了,至此我还是没有看到姥爷,我甚至不相信姥爷死了。

我姥姥在我五岁那年走的,姥姥走前是老年痴呆,一直由姥爷照顾她,现在想想十分羡慕老两口了,姥爷虽然老抱怨姥姥,但是还是很耐心的照顾着姥姥的衣食起居。那时候我刚被我妈要回姥爷家。听说我可坏了,那时候姥姥行动不便,躺着的时候要起来很费劲,最好要有人帮忙推一把。我特别坏,姥姥好不容易坐起来,我就上去一把把她按倒,她也不生气,再使劲的起来,我再去按。但是,她最喜欢我,听大人们说,姥姥老年痴呆的时候,谁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但是每天都在嘴里嘀咕着“安然,安然,安然”。

姥姥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夏天,一天姥爷照常午休,姥姥照常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坐着发呆,而我照常到处调皮捣蛋。姥爷叮嘱我不能让姥姥在外面时间太长,所以就由我负责每天提醒姥姥回家,然后搀扶她进院子。玩了会儿我觉得没意思,就喊姥姥要回家,姥姥以前都会听懂我的话,乖乖的起身回家的,但是那天却奇怪的望着远方发呆,我喊了很多遍她都不听,就连我趴在她耳朵上喊她还是无动于衷,我不知道哪来的气,手一扬想要打姥姥,没想到指甲太长竟然划破了姥姥的额头。即使这样,姥姥还是不动,看着血都流出来了,我特别慌,姥爷总是小心翼翼的照顾姥姥,姥姥老年痴呆后走路容易摔跤,摔坏了哪姥爷都会心疼的不行,然后仔细的给姥姥包扎。如果姥爷知道我这么欺负姥姥他一定会生气的。

所以我赶紧拿来卫生纸,给姥姥把血擦干净,然后跟姥姥商量,别告诉姥爷是我挠的,就说是自己摔的。姥姥好像也终于从发呆中缓过来了,我扶着她进屋了。多年以后我把那天的事告诉妈妈,妈妈说我太坏了,小的时候姥姥抱着我摔倒了,最先把我高高的举起来,没让我受一点伤,我竟然把姥姥都给挠坏了。至于姥姥那天的发呆,妈妈说是姥姥的回光返照。

姥姥走的那天,竟然是我先发现姥姥的异常的。我和二姨坐在炕上缠毛线球,我刚好对着门做,姥姥本是在卧室的椅子上坐着,突然起身,慢慢的走出卧室,到了外屋,外屋的碗柜里有一盘刚做的粘豆包,姥姥拿了一个吃,然后开门出去。我看到姥姥一只脚刚跨出门,两只手还扶着门框,整个身体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慢慢慢慢的后仰,我惊讶的喊,“姥姥怎么了!”

二姨闻声往后一看,立马跳下炕,连鞋都没穿就跑了过去,竟然还赶上接住了姥姥,大家都以为是姥姥被粘豆包噎住了,姥爷还用勺子给姥姥抠,我妈赶紧去找隔壁的杨大叔,找车帮忙给姥姥送去医院。

我记得那时候也是冬天,我和小瑞被放到姥爷家,姥爷也和我一样不被允许去殡仪馆,理由是照顾我和小瑞。我看到姥爷拿他的白毛巾偷偷的擦泪,铁骨柔情,几十年的夫妻,总要有一个人送另一个人走。

我和小瑞被带到躺着的姥姥面前,我们都带着棉手套,然后手里拿着折好的纸钱,点火烧着,然后举着磕头,我好担心会烧到我的棉手套,小瑞在一旁说,“奶奶睡着了。”我清楚的知道姥姥死了,但是,我把小瑞的话记在了心里并认作了事实,姥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睡觉了。

姥爷走之前有没有像姥姥那样回光返照呢?听说是有的,听说姥爷总做梦梦到姥姥要带他走;有的时候姥爷会对着后窗发呆,然后说吵死了,后院那群大白鹅一直在吵,快把他们赶走,可是后院明明什么都没有;姥爷还会突然对着门说,“XXX来了?来进来坐。”听到这话的我二姨要被吓死了,XXX是姥爷的战友,已经去世了。

此时,我想姥爷也许也在睡觉。

我们所有子孙列队站在一侧,亲朋好友一组一组的来跟姥爷说上几句话,点上一束香,倒上一杯酒,我们儿女就会跪下来,给来宾磕个头,地很凉,跪着膝盖也很疼,当时我竟然在想这些。后来隐隐传来小瑞的低声哭泣,大家都说姥爷的唯一大孙子姥爷没白疼他。我想,姥爷算是白疼我了,我竟然不会为他的去世而失声痛哭。

其实,姥爷是最疼我的,比疼小瑞还疼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带着我的原因。小的时候一家人团坐吃饭,姥爷总是照顾我,我不吃饭他就拿着碗追着我吃,岁数大了追着追着就累了,所以他发明了一个好方法,他跟我约定,我是小鸡,他是喂小鸡的人,他一发出喂小鸡的声音,我就一定要像小鸡一样过去吃食,吃完一口我跑开了,他就再喊,这个方法屡试不爽。饭桌上的好吃的,一定第一个都给我,其次才是小瑞。吃鱼怕我被鱼刺卡住,一定要把鱼刺挑的干干净净的再喂给我??????

不知道跪了多少下,总算跪完了,就跟着指挥的人去了外面,把买好的寿品都烧掉了,那些用纸糊的别墅,轿车甚至还有手机,不知道姥爷收到没有,如果他可以用手机联系我,那该多好。

所有仪式做完,我还是没有看到姥爷,第二天又去了殡仪馆,这次才算见到姥爷。姥爷被抬上灵车,那时候姥爷还是被布盖着。大家对着车跪下,有人高喊:“老爷子你走好,孝子贤孙来送你了!”一声令下,车开了,我们本来是站在车前面的,车慢慢的开,我们四下散开,大家都开始哭,我心里也酸酸的,被气氛烘托的,我也开始掉眼泪。我走在我妈旁边,我妈已经哭得悲伤欲绝。灵车启动的时候,我妈突然哭晕了,我们赶紧把妈妈搀到一边,给灵车让出一条路。只有亲人离世,才会把人哭晕,该是有多伤心啊,我还没有哭晕的时候。

这就走了吗?我还没有见到姥爷最后一面,我还是懵懵的。结果我们去了另外一栋房子,姥爷又被从灵车上抬了下来,他们把姥爷放在一个用矮玻璃四面框起来的大床上,亲友们开始列队围着姥爷转一圈。

我和二姨搀扶着我妈走在最后面,我们走的极慢,我以为是我妈还在晕的状态。我看到姥爷里面穿着黑色的中山装,外面穿着黑色的披风大衣,头上带着八角帽,身上竟然盖着鲜红的党旗。小的时候每天都要陪姥爷看新闻联播,姥爷现在和新闻联播里悼念的烈士一样。姥爷一定很开心,我想他一定不会愿意穿那好几层的寿衣,这应该是儿女们给他最好的安排了。走到姥爷的头的位置,我可以清楚的看清姥爷的脸。他似乎更年轻了,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都不见了,但依然是我常常仔细看着的那张脸,他的表情很安详,真的跟睡着了一样。我们停留了下来,突然被人说道,“不要误了时辰,请走快一点。”所以,我们被大家拉着走开。

其实那是最后一个流程了,二姨和我妈已经哭得不行,可是我还不知道,我以为还会有时间看姥爷,就在我们被拉开的一瞬间,几个人上来抬起姥爷放在一架担架车上,一下子往另外一个屋子推。

那个屋子俨然写着三个大字:“火化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那是我见姥爷的最后一面,突然清楚所有的流程都已经结束,也终于相信,姥爷走了,

“姥爷!”我高喊一声,伸手去拉被拉走的担架车,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把所有看见的东西都模糊掉了,我拉了一把没拉到,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去拦我二姨和我妈还有大姨,这似乎也是正常的一个流程,亲友们除了来悼念,也会好心的安慰留下的子女节哀,更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候拦住他们不放的手。

我也不想放手,我想拉住那辆担架车,那上面有最爱我的姥爷,我不许他去任何地方。可是我没拉到,我赶紧跟着跑了过去,一起推车的除了工作人员还有我大舅和二舅,他们已经把姥爷推进那扇门,我刚要跑过去,工作人员高喊了一声:“女的不能进来!”

我终于意识到,我和姥爷,隔着这扇我进不去的门,从此阴阳两隔,生离死别!我听到有一个人喊了句,“妈呀是安然,快扶着那孩子!”

我清醒过来时,是和我妈一起坐在椅子上,我的头倚在我妈的肩膀上,我妈虽然还流着眼泪,但明显比刚才坚强很多,我听见扶我的亲人说,“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重感情。”

我妈说,“可不么,她姥爷把她带大的,她姥爷走了,她比谁都伤心。”

听到“姥爷走了”,我又开始忍不住哭起来,我妈赶紧拍着我,把别人安慰她的话说给我,“好了好了不哭了,这样哭不行,别把身体哭坏了,你姥爷是去享福去了??????”

我宁愿相信这样的说法,愿那个世界里没有白内障和气管炎,没有病痛只有快乐,只有姥爷爱吃的红烧肉。

多年以后,我还是忘不了那一幕,只要一想起来总要哭上一会儿。但是,我总相信我姥爷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的看着我。我真的相信,有一次我在宿舍睡午觉,我梦见像鬼片里一样的场景,风把白色的窗帘吹起来,满屋子阴森森诡异的气氛,我太害怕了,梦里不自觉的高喊一声:“姥爷,我害怕!”心里同时想着,你别来吓我,无论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姥爷都会来保护我的。就那么一瞬间,我一下子醒了,并且感觉不到任何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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