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不要我了。

安醇抽抽鼻涕,哭得微肿的眼睛移向书架的夹角处,那里有一盏台灯正静静地发光。因为窗户被封住,门也关得严严实实,这盏灯成了方圆四米内唯一的光源。

但是发生那些事以后,安醇就不喜欢屋里有光了。当他心情不好、自控力接近于零的时候,一看到光,他会想起一些好的事情和不好的事情,心绪不能再保持平静。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运气好的时候,他会模仿名小吃“驴打滚”做法的最后一步,在地毯上来回翻滚,给自己裹上一层土,临近憋死前昏过去,算是功德圆满运气不好的话,他会两眼一抹黑,把安放出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完全不能预料了。

所以,安醇膝行过去,抓起一本厚厚的字典盖在台灯上,接着是另一本,一层一层把台灯埋到书堆下。

光完全消失了,卧室落入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三面书架如同三个手持利斧倾身低头的地狱守将,凶神恶煞地盯着坐着地上的小小人儿,仿佛随时准备落斧收人头。

安醇没有给他们惩治自己的机会,除了不好好吃饭,有的时候耍点性子外,安醇可是十里八乡最乖的小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不,即使他又伤心又生气,也没像安一样作死作出花来。

只见他缓缓地歪倒在地上,撞翻了书山的一角,一本心理统计学从上面掉下来,砸到头上。安醇像个猫似的呜咽着叫了一声,声音满是委屈,好像在说为什么砸我。然后揉揉被砸疼的地方,把身体蜷缩起来,抱住膝盖闭上了眼睛。

他这个献祭的动作让地狱守将们索然无味,他们纷纷收斧站好,重新化作三座书架。

“是个男的……”

半晌,安醇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再次含满泪水,悲痛欲绝地望着面前的黑暗,喃喃道,“他会来家里吗,他不能进来,不能进这个房子,我好害怕。我要躲起来。我我我,哥哥哥哥,哥哥不管我了,呜呜呜”

安醇哆哆嗦嗦爬起来,抓起墙角的毯子枕头盖到身上,因为恐惧全身都在发抖,眼泪在脸上横流。

但是这些还不能提供给安醇足够的安全感。

从安德说出他有一个男朋友以后,安醇就觉得自己的安全屋千疮百孔,到处都是锋利的风刀雨箭。守屋人安德擅离职守,不再安全可靠。他不好好陪着弟弟,竟然想去当别人的男朋友,简直岂有此理!

安醇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开始往身上盖书。先盖住脚,又盖住腿,最后在脑袋上也放了一本书当封顶。感受到身上沉甸甸的压力,入目看不到一点光线,安醇心下稍安,呼吸逐渐平顺,长舒一口气后,扛着一身的书睡着了。

下午三点半,安德提前回家。

安醇早上没跟安德说话,害得安德一整天都心绪不宁,活像个被女朋友莫名其妙发起冷战的直男。中午李阿姨又打电话来说,她给安醇送饭的时候看他眼睛红红的,精神也不太好。所以安德更坐不住了,心浮气躁地照旧去开例会,结果把跟了他三年的经理名字叫错了。

散会后,安德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拿了车钥匙自己开车回家一趟,打算回家看一眼,哄哄安醇再回公司。

他推开安醇卧室的门往里面看,屋里一片漆黑,书铺了满满一地,他睁大眼睛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安醇的身影。

这可不能怪安德眼神不好,安醇的缩骨功已经练至化境,放到行李箱里就能把人扛走。屋里的可视条件又非常差,没有透视眼和红外扫描仪就贸然进屋,不栽跟头已经很不错了。

安德找找其他屋里也没有人后,回到安醇卧室门口,凭借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艺高人胆大地进了屋,就像是蹚雷一样小心翼翼前行,先摸到了靠门口书架的边缘落脚,然后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他怕安醇骤然见到明亮的光线会吓到,所以谨慎地把手机稍稍抬高一点,一寸一寸扫描并寻找安醇的身影。

最后他在墙角发现了人状的书堆,安醇裹着毯子,头顶上顶着两本大块头书,真是越看越像个坟堆,还是坟包上压了两块大土块的专业坟包。

安醇又发明了新姿势吓唬安德。

安德立刻中招,扔下手机扑到安醇身边,三下两下把他从里面扒出来,又急又气地喊道:“安醇,安醇,醒醒!你怎么了?怎么了?说话,别吓唬哥哥!”

安醇睡得正香,被安德一通大呼小叫吵醒,不满地撅起了嘴。

他睁开眼的时候,还没想起来他跟安德吵架了,先是笑了笑,嘀嘀咕咕地说:“睡着了。”然后扬着憋得通红的小脸往墙角钻了钻,继续睡。

安德歪着脑袋,懊丧不已看着安醇头顶发旋竖起的头发,替他抹平了,说:“为什么往身上盖这么多东西?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只是跟你说有这么一个人,没有非要,非要怎么样。”

安醇霍然睁眼,推开安德的手爬起来,瞪着晶莹黑亮的眼睛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安醇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他一头撞在旁边的书堆里,像条鱼一样拼命地往书堆里钻,同时哦呜哦呜地哭起来了。安德从后面把他拉起来,掰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到门口,不让他往墙角爬。

“别动别动。怎么了,不舒服跟我说,别伤害自己,安醇,看看我,看看我。”安德捧着安醇泪流满面的脸,担忧地说。

安醇闭上眼睛,两条泪江哗一下从眼下垂挂到下巴上,才哭了不到一分钟,他就让自己哭得上不来气了,抽抽啼啼地说:“不要不要扔下呃扔下呃安醇。”

“不会的,哥哥怎么会扔下你?”

安德擦掉他脸上的泪水,看到他眼睫毛都哭湿了,心里又酸又软,抱着他哄道:“哥哥会一直陪着你,无法发生什么都不会抛下你。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你忘了吗?从你才这么大,到你长这么高,哥哥什么时候离开过你?”

安醇打了一个嗝,又说:“出差……”

安德笑了:“那个不算。即使出差,最后也是要回家啊。安醇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安醇扬头看了安德一会儿,表情怔仲:“不要胡清波唔不要见他。”

安德哑然,沉默了好几秒后,语重心长地说:“胡清波是个温柔的人,他会……”

“不!”

安醇大叫一声,推了安德一把,然后重新钻进书堆里,任安德怎么哄都不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内,安醇仍然不死心,他又问了安德好几次还会不会见胡清波,安德每次都试图跟他解释胡清波这个人其实不错,而不是义正言辞地说:好,哥哥不见他了。

安醇越问心越凉,最后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哥哥被外星人占领大脑了吗?他为什么要找一个外人来?他不想当我的哥哥了吗?

他忧愁恐惧,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会立刻进入意识区域的黑暗森林中,和那只大手展开追逐赛。他总是很快就被追上了,从梦中被赶回现实,睁眼的时候又要面对“变心”的安德,从梦里到梦外都不得安宁。

反复折磨下,安醇绝食了。

他并不打算用这么伤人伤己的手段让安德妥协,而是他本来胃口就差,加上心情积郁,吃饭对他来说越来越难,一星期后已经发展到了不逼自己吃饭就咽不下去的地步。

而安德对这些一无所知。

安醇绝食的几天内,公司正好非常忙,所以他不能盯着安醇吃早饭和晚饭,也就没发现安醇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安醇“绝食”事件东窗事发的那天,安德没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他迅速开门进屋,正好目睹了安醇往马桶里倒粥的一幕。安德突然出现,安醇吓了一跳,把碗都掉进马桶里了。

安德沉着一张脸,把安醇扯到饭桌前,叫了一桌子菜盯着他吃。安醇捡起一根菜叶子放到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好久,却死活咽不下去,安德一瞪他,他受到惊吓竟然开始吐酸水了。

安德差点被他气死。

打营养液前,护士问安醇几顿饭没吃,安醇先比了个一,安德摸摸他的后脑勺,语气似乎如常:“说实话。”

安醇依次竖起了五根手指头,发现安德还在看他,低下头又伸了两根手指头。

安德眉头狠狠皱起来,拳头捏得咔咔响,看起来很想把这个弟弟拆了重新组装成一个好的。

但他不能打骂安醇,连句重话也不敢说,只能捏自己的拳头解气。

安醇说完这话又单方面地展开冷战,输营养液的时候那么疼,他都没跟安德求助,歪着脑袋默默流泪。

安德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安醇为什么这么抗拒,连提一提胡清波都不行。但是为了安醇的身体状况,他战略性地竖起白旗求饶了。

背着安醇往楼上走的时候,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提胡清波了,咱们都冷静一下,好好聊一聊,可以吗?饭还是要吃的,不能因为跟我生气就伤害自己的身体。”

安醇一听这话,马上激灵起来。他扒着安德的肩膀,激动之下呼吸有些乱,委屈巴巴地说:“没有不吃饭,吃不下。”

他低下头,在安德领子上抹了一把泪,抿着嘴小声哭泣,哽咽道:“哥哥别不要我,安醇只有哥哥了。安醇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书写字,不让哥哥担心。”

安德一愣,几秒后他恍然大悟,继而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他把安醇放到卧室,给他盖上毯子后,摸着他柔软浓密的头发,温柔地看着他说:“这件事哥哥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不是骗你。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舍得抛弃你。不要多想了,睡吧。明天开始,要自己吃饭,不然还得去打营养针。还疼吗?”

安德絮絮叨叨地埋怨安醇一边不好好吃饭,一边在打针的时候疼得哇哇大哭。

听到他充满关爱的责备,安醇抽了抽鼻涕,眼泪又流下来了。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哥哥还是爱我的!我不能辜负哥哥的关爱!

安醇擦干眼泪和鼻涕,下定决定要更听哥哥的话。

他不仅努力吃饭,好好休息,某天注意到哥哥一身疲惫地下班回家还得干家务时,他那二十几年都没开窍的脑子终于灵光一现,发现哥哥真得很辛苦。

于是常年闲居在家的安醇主动拿起了吸尘器清理地毯,安德看到以后心惊肉赶紧把他按住了,推回卧室让他等会再出来。

安醇不气不馁,很快就发现从干洗店拿回来的衣服还没收起来,他又将魔爪伸向了它们。这次安德倒是没有拦着他,只是在发现衣服不见时,吓得面如血色,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安醇再三解释,就差没发誓了,安德才勉强相信。

接下来,安醇又尝试过洗碗,铺床单,自己收拾屋里的书,饮水机换水,效果似乎并不是很好,还不如多吃几口饭让安德开心得多。但是安醇不愿相信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精神好的时候就满屋子转悠,揣着手东看西看,希望找到点自己能做的事。

结果,他没找到事干,先不小心发现胡清波写给安德的情书&&&&&&邀请函了。

胡老师和安德对于谈恋爱这件事,全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当时正热烈着呢,什么又酸又甜的事都想过,也干了不少。所以现代版酸书生胡清波写一封文绉绉的情书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安德看完以后,珍而重之地收到书房里,准备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这件事巧就巧在,它不仅仅是情书,还附了一张邀请函,邀请安德几天后去某著名牛肉餐厅共进晚饭。这个时间也不太巧,正是本周。

安醇先扫了一下情书的落款日期,再看看约定的约会日期,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他把信塞回去后,不再没事找事了。

他做了最擅长的事跑回自己卧室,趴在地上哭了一场。

从那天起,安德发现安醇又跟他冷战了,不但不跟他说话,连他的话也不听了。饭倒是照样吃,但是脾气似乎不怎么好,安德说他两句,他就站起来走人,把门一关,从早到晚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安德还不知道安醇已经发现他跟胡清波藕断丝连,在他的心里,安醇只是不太理解他做出“守护一生”承诺的决心,也不理解自己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但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安醇的情况越来越好,早晚有一天他能理解这些事,接纳胡清波,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

安醇倚着墙,睁着空茫的眼睛看着头顶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正在努力平息噩梦后带来的胸腔抽疼感,忽然听到客厅里安德在打电话。

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屏息倾听安德在说什么。

“当然记得,明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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