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不太好说。明天有三个会要开,还有一个厂商要见,晚饭得跟厂商吃……哈,没关系啊,光看着你吃也不错。”
“好,那我少吃点,留着肚子吃你推荐的牛肉。”
“嗯,明天见。”
安醇心如死灰,缓缓顺着门面溜到地上,躺平,刚刚强行忍住的泪水决了堤似的从眼角流出,打湿了长毛的地毯。
客厅的动静消失后,他爬到墙角,再次裹上毯子往身上盖书。但是这次如论盖多少书,他都没法从恐惧里走出来了。这间卧室,这个房子,安德无形但有力的保护,全都离他而去,他暴露在黑漆漆的森林中,那只死亡的手从天而降,轻而易举攫住他的呼吸,把他抓到半空中。
他模糊的双眼看向了天花板,堆满书的书架,不再挣扎和尖叫,心里忽然像是已经死去般平静。
“临终”前,他又想起了安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养育者教育者,全部意义上的亲人。
哥哥以前对我多好啊,带我出去玩,给我买好玩的东西好多书,无论我发病的样子多不堪,身体里有个那么可怕的人格,都没有抛弃我让我自生自灭。他容忍我所有的脾气和无能,全身心地保护我关心我,他现在怎么会突然不要我了呢?
我只能离开哥哥吗?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不!
安醇猛然睁眼,同时把手放到脖颈上,像是要把那无形的大手移开。他挣扎抗争了很久,经历千辛万苦,终于靠一己之力抗下了一次严重的发病反应,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安德起来看他的时候,发现安醇发根濡湿,脸色微红。安德给安醇擦了脸,又嘱咐他一定要吃饭,然后照常出门上班了。
安德一点大祸临头的预感都没有。
他走后,安醇也开始行动了。
安醇首先去书房找情书,意外发现那东西不见了!他花了好久才回忆起那个餐厅叫什么,但是地理位置却想不起来了。
然后他来到书房,把安德的电脑找出来,开机密码是他的生日,输入密码开机,打开浏览器,输入餐厅的名字,首先跳出来的就是某外卖平台,他心思一动,从外卖平台开始搜索那个餐厅。
他的运气非常好,还真搜到了,不过有两个餐厅同名,他不知道是哪个。
安醇犯了难,他抱着电脑坐在书房的地上苦苦思索,最终决定先挑一个地方试试。
晚上六点钟,安醇找出家里的备用钥匙塞到兜里,走到玄关处,在鞋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双上个月去医院穿过的鞋,又翻出零钞若干塞到兜里,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打开家里的门,同手同脚地走出去了。
屋里温暖如春,门外小风瑟瑟,骨灰级宅男安醇站在自家门口先抹了一把辛酸泪,纠结了好几分钟,脚都开始发酸了。
他哭丧着脸看着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的电梯,楼道里刮上来的风吹得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两道鼻涕牛牛垂了下来。
啊,外面的世界多可怕多凶险,还是家里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把卧室的门一关,他不用再见任何人,哥哥就是他的全世界。
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回家去吧!
不要犹豫,转身把门打开,再也不要出来了!
安醇回头看了家一眼,门已经关上了。动听又缥缈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像是藏在海水下的海妖正发出蛊惑人心的吟唱,吸引渔人朝他靠近。
小渔人安醇初次入海,怎能敌得过温柔乡的引诱。
他抽抽鼻涕,委屈巴巴地走到门口,刚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电梯里忽然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一对夫妻拖家带口地逛超市回来,儿子皮女儿叫,电梯里好不热闹。
那是家的氛围,是安醇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温情。
安醇把手抽回来,捂着眼睛好一通大哭,最后鼓足勇气走到电梯前面,按下了下行键。
自己走下小区电梯的感觉非常陌生,就像是右利手突然用左手吃饭一样别扭。
他独自走在小区的路上,穿过被路灯照得叶片发亮的树木,脚踩在冻得坚硬的石子路上,别扭的感觉更严重了。
他走到小区门口,保安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安醇差点撒丫子跑回去。
时隔十年,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出门。没有哥哥陪伴,他意识完全清醒,虽然脚踏实地,却步步像是踏空,好不容易走出小区来到街道上,他已经慌得走不动路了,因为过度呼吸,他产生了缺氧的眩晕感。
安醇蹲在路边喘息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招手拦车。
上天再一次眷顾了他,他只是稍微把手一抬,就有一辆车停下来了。安醇咽了一口唾沫,两手攥拳抵在肚子上,弯着腰驼着背,活像个卯着劲往前冲的老母鸡,神情认真严肃,像是马上要去干一件伟大的事业。
突然一辆摩托车嗷嗷叫着从他面前飞过去,安醇吓得忙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想还有一辆电动车以丝毫不逊色摩托车的威猛架势飞了过来,紧贴着安醇的裤腿疾驰而去,驾驶员某大叔气急败坏的大骂顺着呼呼的北风送了回来。
“没长眼不会看路啊,傻逼!”
安醇欲哭无泪,攥着拳头拼命给自己打气,憋得眼眶通红。当司机摇下车窗冲他喊了一声时,安醇的恐慌增强了一倍,恨不得司机没有停在这里,而他刚刚已经跑回家了。
皮肤黝黑,牙齿格外白的司机拧开保温杯矜持地抿了一口水,路灯把他照得像名侦探柯南里面总藏在窗帘后面看不清五官的凶手,他毫无自知之明地冲着安醇龇牙一乐,说:“要打车?”
虽然安醇没看过名侦探柯南,可也吓得够呛。他脖颈僵硬地点点头,再三确认没有夺命小飞车开过来,才敢横穿人行道,走到车边伸手去拉车门。
车门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又滑又凉,他努力了四五把都没成功把车门打开,于是不负众望地掉了金豆子。
最后司机替他打开车门,还很奇怪地给他递了纸抽,因为他哭得实在太凶了,眼泪把毛衣的袖子都染湿了。
司机自问见多识广,能哭成这样的年轻男子大概都是相同的,于是他热心地开了腔:“咋的了,孩子,失恋了啊?跟叔说说咋回事。”
“门打不开。”安醇抽抽啼啼地说着,同时默默往车门靠了靠,离司机远点。
“啊?”司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这算什么事,是不是碰到难事了?哎,你就是太年轻,过几年成家立业了,啥事都难不住你了。啥事都能解决啊,自己解决不了,就找朋友找家人嘛!”
安醇止住抽泣望了他一眼,脑中闪过“朋友”和“家人”两个词,就着路边眼花缭乱的霓虹和令人心跳加速的广场舞噪音,轰轰烈烈地又哭起来了。
司机问了好几遍才知道安醇想去哪里,他一边劝安醇一边开车,到了目的地时,安醇好歹是不哭了,但是一直往车门缩,要不是安全带限制了他的发挥,估计他能贴到玻璃上当蜘蛛侠。
“到了,支付宝还是微信,哎,你躲着我干嘛?”司机往前靠了靠,安醇立刻抓住了安全带,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
司机挠挠头发,一脸懵逼看着安醇:“我长得真有这么吓人吗?今天俩姑娘说我不像好人了。”
安醇刚想点头,司机又笑得灿烂地说:“聊一聊就不吓人了。”
安醇抿着嘴,手忙脚乱从兜里翻出一把零钞来,让司机自己捡了两张后,屁滚尿流地翻下车,逃跑似的走了。
司机:“……”
安醇在餐厅门口蹲守了一个多小时,又冷又饿又困,脚还蹲麻了,但是没等到安德。
在第五次有人想靠近他时,他攥着毛衣的下巴站起来,像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地往路边走去,叫车往另一个地址走。
他打到车后不久,安德终于结束了应酬。
安德抬手一看,见时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俩小时了,面上有些着急,等不及叫司机过来就自己开车出门了。
安德和安醇一先一后到达了餐厅。
安醇看到安德迈着大步往餐厅门口走去时,他下意识就想喊住安德。
在外面“举目无亲”漂泊了几个小时的安醇终于见到了亲人,他不仅想让安德停下,还想扑上去抱着安德的腿不松手,再嘤嘤嘤哭泣一番,这样才能表达自己心情的万分之一。
但是安德走得太快了,安醇像蚊子哼哼似的叫了两声,安德已经走进餐厅,四下看了一番后,轻松找到了坐在墙角等得都快睡着的胡清波。
安醇也跟了进去,他站在服务台旁边,目光飘忽地望向安德和对面的男人,傻眼了。
他的哥哥正和一个“野男人”坐在一起,还那么高兴。他们亲亲热热,哥哥一直在给野男人夹菜,以前哥哥也是这么给他喂饭的。
啊,我被抛弃了!
渐渐的,安醇眼中又积聚了泪水,再望向摇头晃脑渐入佳境的安德,他无语凝噎了。
他其实没想好怎么办,只是意难平,不甘心,想阻止这一切。但是怎么阻止,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天赋,于是只剩下了伤心,真得非常伤心,都快站不住了,最后只得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倚着墙默哀。
忽然门口的风铃响了,有一个穿着亮瞎人眼制服的外卖员走了进来,头上戴着一个头盔。
安醇抽噎着看了她一眼,第一眼只觉得她腿真长,看起来非常有力,风风火火地经过安醇身边,走到后面的厨房,不一会儿又走出来了。走到服务台附近时,她忽然停下来低头开始扯衣服,扯完衣服往餐厅里面看了一眼,不知什么原因动作停下了。
安醇擦了一把鼻涕,好奇地看着她。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将她的侧脸收入眼中,只见她的神情一开始有些惊讶,修眉长眼同时挑起,接着她晃晃脑袋,对着服务台的瓷砖看了看,还把头盔下面的刘海往一边拨拉,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龇牙笑了,一口小白牙亮晶晶的,喜滋滋地重新望向餐厅。
安醇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鼻子里冒出一个鼻涕泡泡。
这个人太滑稽啦,她的表情怎么这么丰富,笑起来好看,长得也挺好看的。
啊,她看起来好有力气,是送外卖的吧,真厉害。
咦,她怎么这个表情了?
夏燃瞠目结舌,捂住脸把外卖往服务台上一放,拿出手机说了一些安醇不太能完全理解的话。然后她摘掉头盔,动作十分帅气地把短发从发顶撸到后脑勺,三抓两抓把头发竖起来,简单粗暴地做出一个发型来。
不远处的安醇:x
安醇心里滋滋地蹿起小火花,满屏的弹幕都是“他好厉害”“他好看”“他真好”“我喘不过气了”“好想认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哥哥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几秒钟后,安醇眼睁睁看着夏燃撸起袖子走向墙角那一桌,走到自己哥哥面前。在他惊诧地以为她和哥哥认识时,她打了安德,并开始狂扁胡清波。
安醇急得上上下下来回走台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人群渐渐聚集起来,朝着骚乱发生的地方涌去。安醇就像是裹挟在洪流中的小虾米,被不可抗力推到了大厅里,不得不目睹了一切,顺便听了一耳朵这三人的爱恨情仇。
老板娘抓起手机按下110,一个胖厨子拿着勺子跑出来看热闹,两个保安临危受命从人群里挤出来,半公里外两个巡警正盘算着下班后吃点什么夜宵好。
主角已经就位,配角粉墨登场。市冬日的阴风照旧,吹开半面澄净天空,月盘高挂东方,周围点缀几缕薄纱似的浮云。
于是这个故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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