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是治疗遗忘的最佳药物。

一个人的天性会因着事实的变迁而发生着改变,东方鹤现在就变得极容易遗忘了,她不感到可惜。当别人都在为若是能回到过去,最想回到什么时候而揪心时,只有她给出了不想回到过去的答案。且不说回到过去的可能性,就是真发明了时光机,她也不会再去改动过去的任何一个时空。

难道她没有任何悔恨和想要改变的事物吗?

没有。她回答。其实她是拼了命在逃跑。

逃吧,逃吧,逃到哪里都有一个黑屋子跟着你。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内在了。如果你恰巧又相貌平平,你有什么机会收获幸福呢?权利金钱都不是幸福。东方鹤以一个少女的天真无邪幻想着未来的世界里还有诗人或者文学的一片天地。殊不知,这是被时代列车抛弃的行业,而她竟然要选择这个作为毕生事业!如果再一次让她站在时光机面前,她是否还会嘴硬说自己对这样的选择毫无怨言?她不会按下那个回到过去的开关吗?

幼年时候捡到十块钱,可以高兴好久好久。因为十块钱可以实现好多愿望,买到好多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比如一支笔,一个粉色的笔记本,一袋专门为了吸引孩童而做的花哨的糖果……剩下的钱小心翼翼藏好,等到下次再挥霍。而现在她有了想要的东西,人生必备的所有光环,她却高兴不起来。法国,哈佛,乐队,又帅又有背景还痴情的男友……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内心渴望的东西。她终于意识到她这一生可能是一路走一路丢,把所有的“西瓜”都随手扔掉,最后手里也不剩下一粒“芝麻”。如果所有这一切她都可以豪不后悔地抛开,那这些过程在她生命中存在的意义只是一句“抱歉吗?”

她想起生平唯一一次捡钱,10元。又皱又旧的纸钞,却被她无限珍惜。她还买了一支笔给东方岩呢。一支她喜欢的自动铅笔。她跟哥哥一人一支。

那时候的无意义怎么就会如此有趣?

她总觉得命运对她说的话越来越清晰了。就算她一百个不情愿,就算她有意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绕弯一圈,几圈之后,她还是要回到那里。那个地方是她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地方。是她在异国他乡陌生人群中加快脚步逃回去的地方。是她自己的自留地。

所有人消遣着生命,把无意义过得有声有色,不是很好吗?

生命会延续,但谁也不会去管地球上悬挂在宇宙中的一颗星,更不会去担心这颗星与别的星之间遥远的用不会交错的轨道。树木开花,老人把自己搬出院子,把积攒几十年的心事全都摊开在阳光下。她长久地注视着晒太阳的老人,觉得他们的神色跟她的一模一样。

他们同样都在盯着虚空!与其对话,对视,以生命的方式。

心脏在她胸腔里跳动,她以血肉的方式对抗着虚无。

地铁上,她总是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从驾驶室的玻璃窗她可以看到列车离开站台时的样子。灯火通明渐渐被抛弃,它驶入黑暗的地洞。她看到站台上有一个落寞的人影。列车红色的车灯一路照在站台玻璃上,那个人的半个身子都在那红色的阴影里面。

她被整个列车抛弃了,她被留下了!所有人都有一个目的地,尤其是天黑的时候,唯有那个踟蹰不前的人在冷清的站台徘徊。

她为那个素未谋面的人流过一滴泪。

她躲在自己的角落里,没人会注意到她。她不想被任何人注意。这三年,她除了苏菲,以及与景和朱颜有过交流之外,林约念是第二个让她依靠的人。由于她苛刻地信任语言,所以她除了没说过“我爱你”之外,她把所有在男女之间的话都说完了。她在他那个最中央的位置上躺下,听他演奏。

火车带她到了他的房子。他不在。屋里看不出什么变化。本来就是一间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屋子。

5天了。还是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亲手洗的那件她的长裙睡意还在窗台上晾着,她收下来,叠好放进自己的行李箱里,和病例卡一起,在箱子底。

她告别了苏菲。苏菲继续留在巴黎。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如果只是求学的话,她这么认为的。自打林约念出现,苏菲在她的世界里就冷淡下来。不过她是神秘冷淡的,东方鹤带林约念一周跟她见一面,吃一顿饭。苏菲对林约念的音乐不屑一顾。她没有对东方鹤的恋爱置喙一词。

“你是独身主义还是定意要做修女?”

“独身主义,如果一定要划分的话。”

“跟别人相爱不好吗?”

“我没看到任何好,在你身上。”

她说话总是这样,一阵见血,冷漠无情,而且爱倒着说,但都是真话。

道别的时候,东方鹤怀疑那是她笑得最好看的一次了。

“我怀疑你是不是挺希望我走啊?”

“当然。你又不是去赴死。”

“啊!苏菲!”

“反正你总是需要一个男人的。没人可以替代的那个人。”

东方鹤多愁善感的粘稠质心灵还真是可以说哭就哭。

苏菲一家为她举行了送别宴,当然是在他们家里。苏菲那个迷恋日本文化的母亲,执着地喜欢在家里聚餐。临走前,她送给她一只日本木盘。是他们夫妇去日本旅行时买的。

“可以用来盛瓜子。”东方鹤眼里噙着泪,嘴上还不忘开玩笑。

“美丽的女士,这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哦。”

“结婚?啊呀!那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呢?”

“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的。”苏菲的妈妈虽然对女儿不恋爱不结婚的独身主义宣言痛心疾首,但她还是尊重女儿的选择。她知道她只不过是还没遇到她喜欢的那个人而已。

苏菲只是还没有喜欢的人而已。

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关系。没关系。

因为啊,喜欢喜欢着,也就不喜欢了。最后还是没有喜欢的人了。最后只是习惯了,或者也没精力再去找一个新喜欢的人吧。谁到头来不是孤独一人呢?

这世界上有没有不孤独不寂寞的成年人呢?

没有吧。

一个人的爱怎么能够消除另一个人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那种苍凉之感呢?一个人的心不过是天地万物里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因子,它活跃着,流动着,受着四面八方的影响和塑造,因此它能传递给另一个人的信息其实千变万化,谁也没有把握是在岸的这一侧还是另一侧。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固定的地方,怀着矢志不渝的决心做着心甘如怡的奉献。

总结起来,东方鹤发现自己对感情的看法变得如此复杂和悲观,这样的通透并不适合在这样的花样年华阶段出现。她心底里被这些东西,矛盾的,强烈的,苦汁般的,窒息的情绪搅拌着,像是对她内心渐渐打开的那个世界的讽喻。

可是哥哥和嫂子呢?他们不是互相喜欢而结婚的吗?这世上还是有互相喜欢的人,提娜和忆良哥不也是相爱而排除万难走到一起的吗?

她感到一丝宽慰。但那宽慰如此不真实,或许是因为离家太久,她安慰自己。

回国前东方鹤收到哥哥的消息。庄禾又怀孕了。这一次仍然是自然怀孕。“但愿这次这个小家伙能坚持到最后,坚持到露面……”她还是生出这样的希望。

因为哥哥嫂嫂的爱情里,还缺一个真正属于他们骨血的孩子。尽管他们目前是亲生父母一样爱着秋雨。

她的父母那个年代很少奢谈爱情吧。加上又是农村,社交范围总共就那么大,哪家的小伙子成年了,哪家的姑娘长大了,大人们自然而然地替大家观察着,操着心。等到了时机成熟,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在村子里,这甚至都谈不上是什么害羞的事。这是人生啊。每个人都在扮演承上启下的角色。这工作从来不缺人去做。

新生命代表着新希望,但在东方岩家,新生命代表着惶恐不安。庄禾一开始就没打算说出来,以防这一次孩子又夭折,让大家空欢喜空盼一场。但三个月过去了,她没有事,四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异常。她反倒不放心了该不会是个死胎吧?她自己去做了检查。孩子一切正常。确认孩子暂时无事之后,她才拿着超图像给丈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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