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畜生!”老肯特哽咽着破口大骂,格雷格还在恶心干呕,眼泪落在父亲的衣服上。他不敢放手,脖子一侧的伤口提醒他可能发生的结果。
肯特夫人在一片骂声中缓缓醒来,绝望让她的眼神无光,也没有力气站起。她多想赶走所有指指点点的村民,把房门轻轻关上,和格雷格面对面坐下,好好谈一谈。但她只是虚弱地叫着丈夫的名字,恳求他不要做令他一生都会后悔的事情。
“滚吧。”
把所有好事者赶走后,老肯特颓然坐在旁边,他现在只想喝酒或是吃罂粟,幻觉里他们肯特一家仍然平安无事地相处着。
格雷格无可辩驳,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开。一个妇人在门外蹲了许久,看见格雷格出来就用牛粪砸他。
他就站在那里接受牛粪的洗礼,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感觉一点实感都没有。他望了一眼寡妇的住处,那个女人以为是格雷格和自己的龌龊事被发现了,哪里还敢走出来见人。
“你这个连孩子、妹妹都不放过的畜生!”妇人大乘口快,还朝格雷格吐唾沫。门的另一边,肯特夫人又痛苦地大哭出声,在格雷格听来,那简直比将他绞死都要难受。
村子里的守卫拿着绳子赶来,他要把格雷格绑起来公开处刑。格雷格害怕死亡,他躲开扑过来的守卫,拔腿跳进河里游向对面。
格雷格身上又湿又臭,满是牛粪的味道。他没有离开村子太远,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这是他小时候常躲的地方,正在外头提着烛灯到处找他的守卫时常忽略这个近在咫尺的角落。
他刚想闭上眼睛先睡一觉,背后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是谁家的羊逃出来了,结果转头看见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
“莉莉!”格雷格差点叫出来,他现在还不敢面对自己的妹妹。
“我也被赶出来了。”莉布丝口齿不清,声音却很好听,听着就像刚打出来的奶油。她说这是她找到的秘密地点,以后要用来玩捉迷藏。
格雷格一眼就看出妹妹在说谎,可他不忍责怪她,眼中含着泪水推开她:“回去。”
莉布丝摇摇头:“我要跟你走。”
格雷格再也忍不住了,眼里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和我走了你就完不成捉迷藏了。”
“和他说,‘不玩就不玩’。”
“不玩就不玩。”
从那天开始,莉布丝时常听见自己耳朵边上有人和自己说话。她觉得那不是人,或者说那不是别人。既然不是别人说的,那就一定是自己想说的,所以女孩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脸上带着类似于理当如此的表情。
格雷格心中重新充满了勇气,现在他肩上的责任有一个妹妹那么重大。他从隐蔽处站起,发现一条浅浅地痕迹从村子一直连向莉布丝,原来她是一路爬过来的,剧痛到现在还没有消退。
要想独立,最重要的就是金钱。格雷格成为了佣兵,专门接取张贴在城镇里的委托和通缉。一枚铜币可以让莉布丝吃上一口粗面包,以后再也不能担心她不能吃什么、会不会噎住了。
半月后,格雷格背着莉布丝来到一个小镇,布告栏上贴着他自己的通缉令。赏金只有区区十铜币,但对这对兄妹来说,几乎是十天的温饱。一个农夫瞅了一眼通缉,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声音:“切,找一条狗都能拿更多钱。”
格雷格不敢想象自己的父亲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他毁了一整个家庭。他的眼中毫无光彩,如果还有什么比它更加绝望,那或许是格雷格的肚子。
他把莉布丝放到地上,领她进入镇长所在的政厅。大厅里的事务官看到这个臭气熏天的小伙,立刻皱起眉头捏住鼻子:“谁让你进来的?”
“我是格雷格·肯特。”格雷格说。“我是那个被悬赏十铜币的人。”
事务官愣住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通缉令就贴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格雷格以为他没有听清,便又说了一遍。“我是格雷格·肯特,是这个小女孩抓到我的,请给她十枚铜币。”
“好、好的。”事务官觉得好笑,他绕过桌子站到格雷格背后,手里拿的不是铜币,而是关押犯人用的铐子。“你犯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罪行,以至于我耻于复述。现在我按律逮捕你,一日后进行审判。”
“请给她十枚铜币。”格雷格紧紧握着莉布丝的手,把她都弄疼了。
“你这和敲诈有什么区别?”事务官给了他一拳,但由于力道太小,格雷格不为所动。辱骂声引来了几名士兵,事务官告诉他们这是个通缉犯,士兵立马警觉起来,拿出武器慢慢靠近。
格雷格只知道自己是被莉布丝牵出来的。在那之前,他看到眼前飞舞着带血的残肢断臂,鲜血泼洒在墙上,惨叫唤来了月亮。莉布丝亲吻格雷格的手背,后者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接受她的深吻。
“我听见另一个我在和我说话。”离开镇子后,莉布丝告诉格雷格,“她说了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怎么保护你的方法。如果你觉得累了,我可以保护你。”
格雷格认为这是妹妹在鼓励他,便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莉布丝忽然红了脸,她慌张地看向一边:“我想再做一次——另一个我说的。”
格雷格觉得自己是个畜生,因为他没有拒绝莉布丝的请求。这次他根本就没有动,完全是莉布丝引导他抵达终点。恍惚中,失去一切尊严的格雷格哀嚎着问莉布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觉得有趣。”全身撕裂般剧痛的莉布丝像木偶一样歪着脑袋,眼中发出不属于她的紫色光芒。
来到下一个村子,格雷格决定在此处定居。他当上了一名鞋匠的学徒,师傅为他们提供房间,看上去是个和蔼的人。师傅瞥了一眼莉布丝:“这个孩子的肚子怎么回事?”
格雷格一愣,转身看到莉布丝略微突出的腹部,与她细小的身材极不相符。他背后冷汗直冒:“她、她得了胀气。”鞋匠师傅不疑有他,没有追问。
没有人听说五岁的小孩可以怀孕,格雷格回到房间急忙拉开莉布丝的衣服,发现小皮球一般的肚子上画了个紫色的法阵。
“这是什么?”
“缓解疼痛的法术。”莉布丝说。
莉布丝的肚子一月比一月大,某日鞋匠师傅的妻子进格雷格的房间打扫,发现女孩那比整个身体大整整一倍的肚子,吓得晕了过去。
肯特兄妹被赶出了村子,鞋匠大骂莉布丝为怪胎,不停地用水清洗双手,以免沾染什么污秽的东西。莉布丝已经不能正常站立,只能平躺在格雷格的怀里,冰凉的泪水落在她鼓出来的肚脐上。
格雷格料想自己和莉布丝出走约有一年,可能即将到分娩的时期。他不会助产,但听说生产是“和魔鬼搏斗”,产婆总是漫天要价,毕竟他们手里攥着两条或更多的生命。格雷格没有那么多钱,焦虑让他把指甲咬出血来。
莉布丝听说格雷格要钱,便在地上画了一个法阵,圈里的石头全都变成了金币,重量、大小分毫不差。格雷格已经毫无退路,带着假币进村找产婆。
格雷格找来了三名产婆,声称会给她们一地的金币。她们半信半疑地跟着格雷格走到村外的树林里,一见莉布丝就开始尖叫起来,其中一个还昏厥过去。
“谁帮我的妹妹接生,我就给她一地金币。”
格雷格在村里、镇上这么喊着,可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最后,他不得不带着莉布丝来到狮卫城,这个他绝不应该来的地方。
首先接待他的是一群炼金术师,所有术士都有接生的本领。这并不是由于好心,在他们眼里,莉布丝是一个奇特的实验品,值得他们做研究——五岁的孕妇,这简直就是人类之中的奇迹。格雷格相信了他们,跟着他们进了黑屋。
“可我妹妹还没说要生——”
房门一关,格雷格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一年来的担惊受怕让他对周遭的事物异常敏锐,他听见了棍子抡来的声音,赶紧矮身躲过并向前托举起臂膀里的莉布丝,莉布丝打了一个响指,黑屋里亮了一瞬,格雷格看见了几张狰狞的面孔,一张不怎么干净的桌子,和许多装着脏器的玻璃瓶罐。
格雷格趁黑暗中还显示着桌子的轮廓,连踏两步把莉布丝摆上去,回头猛地出拳,正好打在一名炼金术师的脸上。格雷格刚调整完姿势,身体被迫猛地向右外去,脑袋磕到了椅子一角。
格雷格抓起椅子甩去,撞在什么人的身上,后者惨叫一声,声源变低了。又有一人抓住格雷格的头一通猛打,格雷格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失去意识。突然那人不再打了,一头栽倒在格雷格怀里,原来是身后那个术士认错人了。格雷格借机抓住他的脖子,猛一用力就捏得他眼球暴突。
黑屋里渐渐没了动静,只剩下格雷格粗重的喘息声。莉布丝用手臂支起上身,那声音在现在听来也格外响亮,如同雷鸣。
“我可以帮你接生,孩子。”
格雷格一惊,他根本没有注意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声音就从莉布丝身边发出,原来她是被别人扶起来的。格雷格吓坏了:“不要动她。”
“你不是要帮她生产吗,现在不要了?”那人说话慢条斯理的,让人听得心里直痒痒。“不过事先说好,我不是助产士,而是一名真正的法师。”
之后,格雷格的队伍里多了一个满脸伤疤的老人。他穿着一身黑袍,有人的地方他会戴上兜帽。他的样貌、举止都和好人搭不上边,但自从见过那几个特别热情的炼金术师后,格雷格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样子的人。
三天后,莉布丝说她感到害怕,老人则说她随时都有可能生产。他们正处在荒林中,前不着村还不着店。格雷格把莉布丝平放在地上,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老人离开他们,说是去森林里寻找能用的草药。
无边的恐惧之中,莉布丝直直地看向格雷格的眼睛,看进他内心灵魂的深处。“哥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格雷格两手交握,把莉布丝的手埋在其中。
“以前妈妈说,大人喜欢另一个人,就会和那个人结婚。我想和你结婚,可以吗?”
格雷格惊讶地回看莉布丝,她瞪大了眼睛,脸色有些苍白。格雷格以前从没发现自己这么容易哭泣,连鼻涕都流到了嘴里。
“好,我会和你结婚的。”
老人终于回来了,就好像是命运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一样,当他蹲在莉布丝身边,告知她一些注意事项后,天边突然狂雷大作,乌云几乎要从天上掉下来。
莉布丝按照要求站起来,作出蹲马步的姿势。没过多久,疼痛感连同雷鸣一同发出,大雨哗哗落下。老人在莉布丝脚下画下一个法阵并开始冗长的吟唱,紫色的光芒将莉布丝几乎透明的肚皮照亮,足以看见其中婴儿蜷缩着的形状。
莉布丝紧紧握着格雷格的手,用某种极其抽象的方法张开自己的身体。她的整个身体正面如同城堡大门一样向外展开,肋骨在老人面前张牙舞爪,各个脏器被一条条血管吊着。莉布丝肚子里的婴儿仍然倒蜷在腹部的位置,一层紫色的薄膜阻止它掉出来,老人伸手进去,企图切断脐带。
格雷格就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顿时胃里翻江倒海,拼尽全力忍住了。莉布丝死死抓住他的手,尖叫声盖过了雷声:“誓约!结婚誓约!”
“我——格雷格·肯特,愿娶你——莉布丝·肯特为妻!”格雷格在莉布丝的惨叫中念完了誓约。“我与你在圣主的恩泽和庇佑下相爱,誓同你复归尘土;我誓在你悲伤时安慰你,在你困难时帮助你,在你痛苦时与你分担;我誓至死只爱你一个,誓来生再爱你一次。众神共鉴!众爱共勉!我已是你的丈夫,你已是我的妻子。”
“我爱你,格雷格。”
一阵电闪雷鸣过后,整个森林忽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迅猛蔓延,连大雨都无法阻止。有时候格雷格会想,如果当时那场大火就把我们四个人一同烧死,这一切会不会就不必发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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