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远岚山南麓走,雨就开始下得少了,但阳光在这密林里依旧十分稀缺。丛林的最上层是高可擎天的乔木,这些喜光的植物将如伞般的树冠向四周贪婪伸展,尽可能地承纳着每一缕阳光,相对矮小的灌木只能在其下捡拾着残羹剩炙。
每一丝阳光都如此珍贵,绝不会被遗漏,所以地面因常年没有光照而总保持着潮湿,落叶和枯萎的植物,或许还有动物的残骸,在地上积成厚厚的一层腐殖质,落脚有一种令人不大愉悦的柔软。
日头从中天往西刚移了不过几刻,雾气就开始弥漫起来。一天之中,除了午时前后,山中都笼罩着浓雾,地处极南之地的群山也正是因为常年山岚氤氲,所以才有“远岚”之名。
队伍里开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这从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地面上蒸腾起来的山岚并非纯粹的水雾,其中还混杂着瘴气。这瘴气其实很稀薄,但对已经搬离远岚山数个世代的这些巡祤府军来说,连着吸上月余,纵使他们个个身强体壮,也开始有些不适了。
阜邑城尉又凑到了端木豫身边:“将军,我说,咱们这么找下去可真不是个办法,您看是不是……”
阜邑城尉开这个话茬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端木豫知道他要说什么,左军进山已有一个多月,除了几个早已空无一人的小寨子之外,连葛章人的影子都没有摸着。
一截还没完全朽烂的树干挡在了端木豫面前,看上去是株桢楠,胸径比朱雀殿的大柱也不差,端木豫索性挥一挥手,止步休整的军令就向后传去,大军停下了脚步。
他拔出刀来把枯木上杂生的几丛颜色鲜艳得可疑的野菌剔了,然后收刀坐下:“这山中地形我军本就不熟,如果贸然分兵,恐怕彼此之间难以联络,若是葛章趁我军分散,暗中伏击,如何是好?”
阜邑城尉立在他身边:“可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山里动静实在太大了,您看咱们走了这么多天,连兔子都没见着一只不是?早都躲得远远的了,那些葛章人也和这野物一样,光是闻闻风里的味儿,都知道怎么绕开咱们了。他们这东躲西藏的,显见得是想和咱们耗着呢。”他说着拿手指了指:“咱们可耗不起啊。”
端木豫转头看了看,疲乏的军士们顾不上什么,都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边咳嗽着,边掏出随身的干粮开始啃。
葛章败退的残部似乎确实打定主意不和晋军交锋了,从搜寻到的蛛丝马迹来看,他们一进山就四散了。那些葛章人熟悉远岚山的脉络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散做小股队伍在山中各自谋生绝不在话下。
而晋军的确耗不起。一个月的徒劳搜寻之后,军士们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已是大打折扣,而且大军在山中的行动还要靠着军粮维系,但最后一次交接军需已是七日前。
如今他们已经深入山南,身后是远岚山地势最高的一道山脊,这道山脊足以拦阻运粮的牛车,后续的军需无法已经指望不上,他们必须在随身携带的口粮耗尽之前退回北面。
见端木豫不说话,阜邑城尉趁热打铁:“将军,为今之计倒也不在剿灭葛章叛军,四散的鸟兽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拿住葛章王,这场战事也就算是了了,依属下推断,葛章的王廷应当就在方圆几十里之内了,我们只要散开搜找,多不过几日就能找得到。”
端木豫将拳头凑到鼻边,他的手心里握着岑芜交给他的那只香囊,香囊虽然做得磕碜,但里面上品的百岁香醒脑明目的功效在这雾瘴里十分管用。端木豫嗅了两下,压下胸中的躁闷,他问:“你说葛章的王廷就在几十里内,有何凭据?”
晋国每年派人巡视葛章铁矿,督查葛章王,阜邑城尉的确也当过使者,到过葛章的王廷。葛章人对晋国的重防严管没有什么怨言,却只坚持了一条规矩,那就是使者只能蒙眼乘坐他们的鹿车进山,所以即便到过王廷,也不会知道王廷的确切位置。
阜邑城尉蹲下身,揪起枯树旁的一棵小苗,那是一株很奇异的树苗,长着红色的羽状叶,但有些萎靡,看上去已经活不长。
阜邑城尉道:“这是朱蔻杉,这玩意儿挑剔得很,在土里有铁的地方才活得下去,远岚山几百里,除了咱们在东边的一条矿脉,就只葛章王廷旁边有两座铁矿。朱蔻杉的种子有毒,只有山粟雀能吃它,想必这种子就是山粟雀带来的。山粟雀撑死了能飞多远?不过几十里地,种子被带到这里,相必树也就在几十里之内了。”
端木豫知道这阜邑城尉是文耀的亲信,虽然他的话说得十分笃定,听起来也似乎很可信,但端木豫始终对他存着一份疑心,端木豫又问:“就算找到葛章王廷,难道葛章王一定会在里面等着我们?”
“您难道没有听说过?”阜邑城尉丢开那棵树苗:“葛章的王廷可不比别的寨子,里面有株不知道多少年的朱蔻杉,是葛章人的神树,葛章人把那棵树视同先祖,葛章王哪怕是死,也绝不会丢下神树逃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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