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大半月,李决明才给放出来。事情来的突然,听水仙说,是有一天早上银珠去开门,见门口横躺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以为是来讨饭的,正要赶人,定睛一瞧,却像李老爷,忙把大家叫出来看。李决明瞎了一只眼睛,嗓子也失声了,头发一丛黑一丛白,乱糟糟地蓬在头顶,颧骨高高耸起,脸上瘦脱得不成人形,银珠服侍他洗了澡,吃过饭,他才好些,然而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他们依旧在沁心阁住着,主宅收拾了出来,静候新主人入住。那一天,香笙得着李决明出狱的消息,前去探望,她一路上战战兢兢,仿佛做错了事,又怕见着李家人,现在她总觉得她不过是个外人,他们都姓李,他们围成一个圈子,背对了她。她没有姓,她是个多余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李决明同她见了一面,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咿咿呀呀的,费尽力气也仿佛是在压着嗓子说话。吃了点茶,香笙便退了出来,他累了,要歇息,他那房间宛如夏天的冰窖,满屋子的怨气结成了冰,是幽幽的蓝绿色的冰,李太太死了,他的魂也跟着丢了。怎么样都成,在哪里都是一样,所以他把牢狱背着回来了,他双手抱腿蜷在床角,好像睡在硬邦邦的石凳上,他在牢里就是这样度过了大半年。

香笙走到房里照看两个小姑娘,几个下人忙着做活,连崇义崇孝都到厨房里帮忙,凤姑和丁香没有人管。他们中午要请客,听说是这房子的新主人要来,大家都摩拳擦掌。那人真好心,也不急着收房子,还准他们一家在阁楼里住着,说是住多久都没关系。她想大约不是那位艾老板了,他当初是急着要房子住的。

凤姑正同妹妹坐在床上玩,丁香手里拿一个香包,送到嘴里咬,凤姑则披着一块枕巾,举了面镜子在前,脚底下放一盒李太太用过的胭脂,比划着往脸上抹。凤姑出落得越发像她妈妈,她看见凤姑,就看见了她这些年。有六年了吧,她从少女长成妇人,还是头几年快乐,没遇见玉凰以前,那时候崇文一到秋天就嚷着要吃桂花糕,凤姑还躺在她怀里,崇善看见糖果就眼睛放光,李太太隔三差五到苏家去打牌,绿萍一得闲便偷跑出去跟杜二叔幽会,她整日期待钟少爷的来信。再回首时方知悔,当时那些日子就该用力地过,狠狠地过,把好日子也过乏味了,也许现在会了无牵挂。

如今凤姑已不大认得她了,看见她眼里有惧怕跟戒备,立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扑过去抱住了妹妹。她从小就是羞涩的,在万千宠爱里长大,妈妈过世,忽然之间遭了冷落,心里难免失衡,不愿意说话,变得比从前更怕人。香笙唤她名字,她愕然望着她,香笙说,不记得我啦?她摇头,又点头。香笙笑道,你刚生下来,我就抱你的。凤姑眨了眨眼睛,跳下床去,试探地去拉她的手。香笙道,你们在玩什么?凤姑拉开旁边一个抽屉,给她看一个小木匣子,里面装着些头面首饰,是霜儿留下来的,大多不值钱,也有银质的耳坠、钗簪。香笙哟了一声道:“这么多宝贝呀,真漂亮。”凤姑眉开眼笑的,又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藤篮给她看。丁香见他们谈得热闹,也爬到床沿来看,凤姑慌忙走过去将她拦住,丁香作势要哭,凤姑小声向她道:“你别吵!害爸爸坐牢的人来了!就是二哥说的那个人!“香笙看见藤篮里有一双娃娃穿旧的绣鞋,便拿起来看,记起是丁香刚刚出生时,李太太央她做的,上面绣了两尾鲤鱼,到现在还是活灵活现,她伸出手去摸,冷冰冰的,原来已经死了。

开饭就开在一楼的客堂间,底下喧嚷着陆陆续续地上菜,凤姑跑出去,趴在栏杆后面向下喊问道:“水仙,吃饭了吗?”陈妈回道:“小姐,快了快了。”香笙便走下去帮忙摆碗筷。崇孝慌地走进来,哎呀了一声道:”水仙,我都忘了,你赶紧去买瓶好点的酒来。要葡萄酒,请客没酒怎么成!“香笙道:”我记得家里有葡萄酒的呀,那时候钟少爷拿来的。“一句话说出来便刹住了,仿佛自悔失言,崇孝也权当没听见,依旧喊水仙快去买酒。水仙匆匆地跑出来,一双手往围兜上揩了揩道:“这会子去哪里买葡萄酒?家里现有陈年的米酒不好吗?”崇义忽然走了进来,吊着一张脸道:“什么家里不家里的,这家已经不姓李了。”说着,径自落了座。众人听见又是一阵默然。

香笙看他这个样子,自知待下去也是无趣,便向水仙道:“我就回去了。”水仙道:”不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吗?“香笙摇头,苦笑了一下。水仙顿了顿,又道:“那我送送你。”那句挽留也是苍白无力的。香笙道:“不必不必,你忙你的。”水仙在那里慢悠悠地解围兜的系带,娟儿在茶房里喊她,她立时又系回去了。香笙独自走出去,头顶上热烘烘一个太阳,她仰头去看,明晃晃的光亮,把她的眼泪也刺出来了。及至走远,那阁楼里还是难得的热闹,只有她是青天白日下的一个人。

还未走出大门,却当头撞上一个人,站稳了,看见是胡宗平。崇孝刚跑出来迎人,远远地招呼道:“胡叔叔,这边这边!”胡宗平且不理他,问香笙道:“你怎么哭了?”香笙抹了抹眼睛道:“没什么,太刺眼了……“声音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哽咽。胡宗平道:”你不跟我说实话……有人欺负你啦?“香笙道:”不是,我眼睛坏掉了。咦?你来这里做什么?“胡宗平道:”他们请我来吃饭的呀。“崇孝已走至跟前,道:”胡叔叔,你一个人?怎么不带上夫人一起?“胡宗平道:“夫人她好像不愿来。“崇孝哦了一声道:“那我们赶紧去吧,酒菜都上桌了,酒倒不是什么好酒,就是家酿的米酒,实在有点寒碜,你可别见怪。“胡宗平道:”我不讲究的。“香笙恍然大悟,原来这房子是跟了他姓,一时间哑口无言。崇孝搭了胡宗平肩膀,看看香笙道:“姐,一起吃点?”胡宗平也道:“一起吧?”香笙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崇孝道:“我们走吧,不勉强她了。”胡宗平溜了她一眼,见她沉默着转过身走了,便也笑呵呵地同崇孝勾肩搭背往里走去。

香笙回去路上,只觉得可笑,她不过从这个胡家到了那个胡家,好像孙悟空翻了个筋斗,终究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这样想,她和那孙猴子竟有点像,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但她更加悲哀,她没有花果山,她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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