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2010年春天,叶立秋也进了镇中学。一晃他已年满四十周岁,对着镜子看,两个鬓角都有了少许白发。如今,龙泉学校已经不存在了,乡改成镇,市政府在镇里搞了个农村集中办学试点校,在镇中学操场南面,从东到西一并建起两个三层高的大楼,东边的是长约二百余米的中小学餐厅和宿舍楼,西边的是个长百米的小学部教学楼。设在村里的分校全都撤并到新建的大楼里。师生的吃住和教学条件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

叶立秋单独住在二楼的一间学生宿舍里,这间宿舍几乎就是他的家。此刻,他站在宿舍楼窗前,手扶椅子靠背,隔着课桌眺望远处广袤翠绿的田野,心潮翻滚。回想当年的乡村校园,老铁吊钟的沧桑厚重、忠于职守的样子,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悠远的钟声也时常敲响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些与之相伴的、饱经风霜的陈年往事更叫他难以忘怀,不吐不快。

爱因斯坦说:“人的差异产生于业余时间。业余时间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灭一个人。”叶立秋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课余时间、节假日里,他把别人用于消遣的闲散时间都用到了阅读和写作上。

这一天,因为没有灵感写不下去了,他一个人闲坐在寝室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拉出床下的小木箱子,从里边拿出个日记本。他想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有价值的东西。他翻着翻着停在了下面这篇日记上。现将原文实录如下:

200年4月4日,星期四,多云、轻风。

今天是清明节。以前到了清明节,学校不放假,同事们都发牢骚说:不让放假的人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属孙猴子的,不知道老祖宗是谁,他们不用上坟祭祖。今年好了,国家把清明节确立为法定节假日,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烈们,为养育后人奔波劳苦过的先人们,到时他们的亡灵都可以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慰籍;活着的亲人们也可以尽情地挥泪,表达他们无尽的感激和思念了。

我在家看了一会儿长篇小说《复活,感觉外面暖和了一点,风也小了,就推上自行车到本屯的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一捆黄纸和一些上坟用的物品。沙家屯的坟茔地在屯子的东南方向,处在水库北岸的高岗上,和东面龙泉屯的坟茔地相隔不远,只在断开的部分长了许多乱蓬蓬的柳条子和蒿草。当我赶到沙家屯那片坟地时,要到上午十点了。上坟的人已经没几个,到处都是焚烧过的一堆堆黑纸灰、燃放爆竹后散开的彩色纸屑和摆放庄重的香烟、水果和糕点一类的供品。我烧了些纸,祭过祖坟,又忽然想到了金老师的坟墓。他退休后变得更加孤僻,到七十六岁那年竟然得了老年痴呆症,离开人世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坟地里长满黄色的枯草,差不多有一尺高。据说人死后魂灵都会奔西南大路而去,所以有碑的坟墓,碑的正面都是朝向西南的。根据墓碑上的字迹,我找到了他的坟墓。看得出他的家人来过,说不定就是金怀礼,因为他是长子,理当如此。金老师坟头上的荒草被有意点燃过,烧得坟包像个焦糊的黑馍馍,坟尖上用半块砖头压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新黄纸,南面有一堆纸灰,还有苹果、蛋糕等供品。供品里没有香烟和白酒啤酒,因为金老师生前就不喜好烟酒。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这里不仅树丛多,蒿草高而密,能没过我的头顶,而且坟上常有狼洞,既阴森又恐怖。过去的棺木老坟个个又高又大,很适合野狼盗洞。我就曾蹲在大坟包旁边朝黑乎乎的圆形洞口里窥视过。小时候的我真傻,要是有狼钻出来怎么办?

现在根本见不到野狼的踪迹了。虽然在能看得到的范围内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并不恐慌,只是面对一大片坟场,身上有种麻酥酥的冥灵般的感觉。当我走近金老师的坟墓时,脑子里只有他生前的样子。

我原以为这里是个死亡之所,不会有生命的身影,不想却从金老师的坟墓那边突兀地跑来一条拖着长尾巴的花鼠子。它身上的毛生有黄白灰三色横纹,前肢短,状如松鼠,但比松鼠小得多。我猜这小家伙是奔那点供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一个大活人。它胆子不小,见了我像个自来熟,竟然绕过供品停在我前面,两个短小的前爪抱拳,时而匍匐在地,时而举过头顶,对着我一次次像作揖,又像顶礼膜拜,样子还挺真诚。在我小有惊讶,正不知所以然的时候,它又一调头“哧溜”一下跑到坟包背面不见了。我好奇地跟过去,看到在土坟下边有个小洞口。很明显,这个小家伙就是从此处钻出来的。我设想小家伙是在求我允许它吃那供品,但我宁愿相信它是接受了金老师的指使,跑来对我的看望表达谢意的。我鼻子一酸跪下去,眼里险些流出泪水;师生间的往日情分犹在,人却阴阳两界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想到曹雪芹的诗句,心里的虚无感让我觉得眼前的景象无比凄凉。

我正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却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个大旋风,吹得纸灰和枯叶乱飞。旋风正好把我和金老师的坟墓包围在里面,刮得我睁不开眼睛,沙土颗粒和枯草叶子不停地抽打在我脸上。我耳边除了呼呼啦啦的风响,好像还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我心里一阵紧张,分不清这哭声是真的还是我听错了。在这样的场地,迷信的人说不定会认为自己是叫女鬼给缠身了,回家又要大病一场,然后求仙拜鬼地胡折腾一番了事。我当然不信这一套,等旋风刮过去,我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揉开眼睛,挖挖耳朵站起来,哦,还能听到那哭声,真的是有人在东边哭泣。我扒开挡在前面的蒿草,钻进柳条丛,惊飞了好几只小鸟。当我走到约五十米的地方,还没出柳条丛就看到有个中年女子,正跪在一个大坟的西南低头哭泣,我感觉不便打扰她就停住了脚步。我看到的只是那女人的侧身,她穿了件白色上衣,虽不是孝服,但显然是有意那样穿的。土坟南边摆了五份供品。看太阳,都快晌午了,她应该是晚辈人里最后一个来祭坟的。她前面的黄纸烧得只剩冒蓝烟了,人却一直跪着不起来,哭着哭着又说起话来:

“爹呀,我的好爹呀,你可把我坑苦了!你硬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她不喜欢的人。你知道女儿的心里有多苦哇!你知道女儿背地里流过多少眼泪吗?你知道女儿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爹呀爹呀,女儿跟谁去说呀!我的好爹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可把我坑苦了……女儿用一辈子的不幸,报答了你们的养育之恩,女儿对得起你们了……”她又哭起来,听得我好揪心。

听觉告诉我那哭诉声应该是李彩凤的。她的婚姻是不幸的,只是因为孩子已经长大,能迁就则迁就而已。她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整日锅上灶下,忙里忙外,对她疼爱得几乎无微不至。他对她是那么难舍难离,总是一副担惊受怕、可怜兮兮的样子,怎不叫人心软?纵然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除了压抑住自己的强烈意念,还能怎么样呢?但这长久的压抑是多么残酷啊!她无处诉说,只能心里流血眼里淌泪地哭给她父亲的亡灵去听。

透过眼前遮挡的柳条丛,和她前面土坟上的茅草,我仿佛看到了一张毛发纷披、布满长髯、刻满岁月痕迹的老脸,正神色悲悯地瞪着古旧无光的昏眼,伤情无奈地看她。她似乎也看到了这张可亲又可怜的脸。哭着哭着,她神经质地一抖,直立起上身。哦,果真是李彩凤。我看见她跪爬着绕开纸灰,一头扑向她父亲的坟墓,像小时候扑入父亲的怀抱那样急切。她实际上是栽倒在坟上了。

我急忙走过去,见她蜷缩着躺在东面的坟坡上,坟上的长草一缕缕随风弯向她的脸颊和肩头,好似她老父亲的手在哀伤、安慰地抚摸着自己受了极大委屈的女儿。她的样子像是睡在父亲的怀抱里。我弯腰想拉她起来,却又担心在这种荒芜且充满阴气的坟地里,突然的触碰会惊吓着她,就只好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头发都已丝丝见白,脸色有些发黄,成了名副其实的黄脸婆;还挂着泪痕的眼角已经有了多条褶纹。在我俩同桌的时候,这张脸曾经是多么青春靓丽又充满朝气呀!我刚当上民办教师那会儿,她的脸更是光鲜照人,魅力四射,虽然也有愁苦的时候,但却没有这般哀怨的倦容。我平日里只注意到她的面容在漫漫地失去光华,渐渐地憔悴,却没看出那是她长期忍受痛苦煎熬的显现。

一朵飘散着天然芳香的山花,就这样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褪色蔫萎了。面对瑟瑟摇曳的蒿草和幽怨苍茫的天地,我心里无限酸楚。

“你也来上坟了?吓我一跳。”李彩凤终于抬起头来,说话没有气力。

“是啊。我听见这边有人哭就过来了,没想到是你。”

她双手撑着软绵绵的身子想起来,我把两只手从背后伸到她腋下,帮了她一把。或许是她跪的太久了,两腿很无力,勉强站起来又一转身扑到我的怀里。我抱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有能力自己站稳。她把头使劲埋在我的胸前,轻声抽泣起来。“爹呀、爹,他本应该是女儿的,都是因为你们,女儿这辈子完了。”她的声色很委屈,身子抽泣得哆嗦着,伏在我肩头的双手开始有意搂住我的脖子。我安抚地又抱了她好一阵子,心里很无奈,觉得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她慢慢松手,又推开我:“你总算抱了我一回。”她抬起头有点难为情地看看我,抻抻衣襟,犹豫着有想转身走的意思。

“你等会儿,我的车子支在那边,正好我也想去你们屯的老供销社买点东西,咱俩一起走。”我说完就转身走了。

待我推车向东绕过了柳条丛,她已经站在土路上等我。

“先推着走吧,好说会儿话,我也活动活动腿脚。”等我走近,她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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