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一向睡得早,然而这天不知是怎么了,已经过了亥时,屋里竟还在亮堂堂的。
片刻之后,一个下人抄着小径快步走了过来,急吼吼像是怕赶不上什么似的,到了顾衡的门前,又十分熟练地将一路走来的猛势收了下去,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那扇门。
只见那屋中坐着一个端静的年轻人,灯下的顾衡像尊聚精会神的雪白雕像,她长相是顶上的好——便是仅仅一个侧脸,也能精雕细琢到让人联想到“绝世”二字,一眉一眼都像是画皮师蘸饱了墨细细勾勒出来的。下人忙低了头不敢再看,像是担心自己的目光亵渎了这位高岭之花,又像是担心忐忑中被妖精迷惑了心神。又怕吵吵嚷嚷打扰了她,只放轻了声音,恭敬唤道:“三姑娘。”
顾衡的精力似乎都集中在眼前的书本上,专心致志的神情凭谁都不能任其分神半刻,然而却十分出乎意料地,她在第一时间闻声抬头,手指夹着一片书页,那双无波无澜的桃花眼跟着就直视过来,“怎么了?”
下人道:“四姑娘又跑出去了,这次是翻墙。”
那厢顾衡早有预料似的,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放在了手里的正事上,翻过去一页,随口问道:“第几天了?”
下人屏着心神细数了一下,迟疑不决地道:“快一个月了。”
顾衡眉头微蹙:“这么久?我知道了。”
这下人正是顾衡在万般无奈之下,刻意安插在四姑娘跟前的“眼线”,隔段时间就要来汇报一声四姑娘顾衠的行踪。然而说到翻墙,便不得不提自己那表妹秦岫。四姑娘顾衠比秦岫小了两岁,二人关系素来紧张,打认识起就没有合得来的时候,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互不顺眼,仿佛随时都能掐起来的两个人在这翻墙的造诣上却如出一辙,顾衡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她揉着眉头,颇为苦恼地朝一个方向投去一眼。
她的屋子里空出来了一角,专程放了个体积不小,且有些格格不入的红木箱子。那木箱子瞧着普通,外观其貌不扬,内容却十分丰富,让人眼花缭乱。里头装的全部都是顾衠从各处搜罗来的小玩意,最常见的话本子,让孩童爱不释手的小首饰,咚咚作响的拨浪鼓,绘着花里胡哨五颜六色图案的纸糊风筝,花棒锤和一些不同材质的小哨子,甚至还有已经不怎么常见,一种叫陶响球的小玩意也被她孜孜不懈地给淘了出来。
这人仿佛要靠这些天南地北的小玩意,一股脑把她缺失的童年修补回来。
一开始顾衡还会拒绝,可对方并不怎么在意她的拒绝,一头热地把东西往她怀里塞,顾衡不大怎么擅长跟人你来我往地客套,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叫她有段时间不适应,从最初的不情不愿,长而久之便成了麻木,往后顾衠再送什么东西过来,一概来者不拒。
然而顾衡早已成年,二十好几的人了,这些精心准备的小器具委实不具备什么吸引力,不过是从一个旮沓来到另一个旮沓,还是个从不被留意,一不小心就布满灰尘的旮沓。
绕是如此,顾衠热忱不减,反而愈演愈烈。
这次不知道又要玩什么花样——顾衡灭了灯烛,和衣睡在床上的时候还在这么想。
次日早朝结束回府,将此事抛诸脑后的顾衡正好端端地走着,她那四妹从旁跳出来,笑盈盈地从背后拿出一串糖泽莹润,果子红满的糖葫芦,始料未及地递到顾衡眼前,十分欢脱地朗声道:“三姐!”
顾衡乍然被阻拦,神情先是微诧,偏头看了一眼神出鬼没的顾衠,一声不吭地将糖葫芦接到了手里举着,心里想着倒是好久没吃这个了,嘴里却道:“倒吓我一跳,我听府里的人说你这一个月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出府,早出晚归的,都在忙什么?”
献了宝的四姑娘顾衠正看小孩儿似的瞧着自家严肃端庄的三姐举着格格不入的糖葫芦,半垂的桃花眼里漾开莹润的水波,自己心里也跟着高兴,闻言对着那串卖相上乘的糖葫芦一努嘴:“如你所见,都在忙着做这个呢。虽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稀奇玩意,可我知道你爱吃,专程去了城西许家,求了许师傅好久她才肯教我做的,以后三姐要是馋嘴儿了,我置办些材料来,在家就能给你做。”
“……”顾衡着实想不到会是这么个内幕。
“心思难得,”她看似中肯又疏离地下了评价,这次不像是不肯领情,倒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了,“但是,顾衠,你有这等功夫,与其用来研究旁门左道对我百般示好,不如把时间用在正事上。”
顾衠把嘴一撇:“我现在干的就是正事啊。”
顾衡并不觉得,皱着眉道:“是吗?”
顾衠立刻换脸如翻书,笑嘻嘻地凑过来:“对啊,让你开心,难道不是顶重要的正事吗?”
这人一向如此,不学坏却也不正经,五句话三句掺着假,顾衡并不当真,更遑论往心里去,她冷淡地看了这嬉皮笑脸的妹妹一眼,摆明了不吃这套,走之前泼了最后一盆冷水:“无聊。以后这种事不要再找我了,消受不来。”
然后像是觉得她碍眼,一刻也不肯多待似的,顾衡说完这句话,目不斜视地越过她身边,抬腿就走。顾衠在后面叫道:“那我拿什么事可以找你?”
顾衡头也不回,不搭理她。
匆匆一面后两人不欢而散,平静无事到了晚间,原以为这就完了,事实证明顾衡还是太天真,这人死缠烂打的本事早已百炼成钢,别说是一盆冷水了,兜头大雨都不一定能浇灭。
顾衡正待更衣歇息,手都放到了领口上,却忽听外头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可这个季节能听见的鸟叫也只有麻雀的叽叽喳喳了,顾衡一顿,循着声音走到了窗边。
只见一只百灵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窗纸上,而后开始变化多端,声音与手影都是一样的惟妙惟肖。顾衡从头观到尾,眼睛都不带眨的,然后那窗户一下子就被人推开了,不是顾衠又是谁?
“三姐,”顾衠吊儿郎当地叫了她一声,双臂交横往窗台前一放,站无站相地又凑了过来,嬉笑道,“嘴上说着无聊,拒绝起来比谁都会摆冷脸,方才不也目不转睛看地挺认真嘛,我亲手做的糖葫芦好吃吗?”
顾衡:“……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衠奇道:“我是你的妹妹,你说我想干什么,白天的时候不都告诉你了么。”
顾衡刚要开口说什么,顾衠立刻闻弦知意,语气散漫地把话截了过去:“是是是,我无聊,无聊到整天狗皮膏药似的贴着你,围着你打转,那三姐,看在我这么坚持不懈的份上,你能不能给我个好脸,笑一笑也行啊。”
“……”这戏码着实像极了为讨后妃开心不择手段的君王,穷途末路后脸都不要了,顾衡强行压下心头那股仿佛被调戏了一样的古怪感觉,丝毫不领情地狠狠一声“啪”,就将这不要脸的人拒之门外。
而后她房间的门被一把拉开,顾衡带着那能冻死人的脸色,措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四姑娘顾衠的眼前。
顾衠一愣,看着她衣摆生风地朝自己走过来,脸上雀跃之色刚有端倪,就被走到面前的顾衡二话不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半个多余的字都不肯有就往前走,顾衠被她带地脚底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到顾衡身上,忙慌慌张张地扶住了一旁的墙。
顾衠:“三姐……”
顾衡一言不发,只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身后顾衠觑着她明显压抑着怒气的背影,也不敢再像方才那样口无遮拦了,弱弱地唤了这么一声,见她不应,立刻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
顾衡拉着她穿过游廊,来到后院一处偏僻的角落里,顾衠只管低头跟着她走,也没注意是什么地方,而后她的手突然被顾衡重重一甩,撒手的同时力道大地把她整个人都甩了出去。
随后视野突然一暗,顾衠已经整个人身处在了黑暗里。
顾衡站在门边,问她:“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顾衠:“……记得,柴房。”
顾衠为人轻纵,这轻纵却也是有来由的——她是庶出,若按常理来说,庶出子女在偌大的家族里想要长活,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似乎才算正常,可顾衠不大一样,她的父亲虽只是顾家主后院众多侍君中的一个,可颇会讨喜,连带着女儿也十分受宠,顾衠又是幺女,庶出当嫡出一样养大的。只可惜命不大长,四姑娘顾衠的父亲离世那年,她已经十四岁了,那年顾衡十八,刚回到顾家还不足半年,不过是依着礼数去灵堂给顾衠的父亲吊唁送行。侍君的葬礼规格不大,会去的主子也不过就是家主和四姑娘,顾衡当时恰好经过,想到这是个极平和善良的男人,况且自己也曾受过他无心之中的帮助,心中一时惆怅,便也进去上了柱香。
十四岁的顾衠乍然没了父亲,小姑娘正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抽抽噎噎地哭,穿着丧服的单薄背影可怜极了,顾衡被这氛围感染,想到自己也是幼年丧父,因此感同身受,可她又不擅长安慰,顾家主深思熟虑后,又在此时提出让顾衠跟着顾衡,顾衡虽颇感意外,却也没说什么,自那之后,她便接受了母亲的嘱托,开始全心全意地看护和教导这个最小的妹妹。
一开始她可能是怕顾衡也丢下她,委委屈屈地挂着满脸泪水,却很听话,跟屁虫似的只知道走到哪儿都跟着她。时间一长就开始原形毕露,整天三姐三姐叫个不停,一会儿是姐姐,一会儿就直呼其名,嘴里挂着的全是她。
后来顾衡罚起她来也毫不心软,最常用的招数就是在顾衠犯错的时候,押着她来到柴房,关个一两天让人长长记性——效果说得过去就行,最主要的是顾衡觉得这法子省心省气,不比打骂来的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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