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这法子还有些作用,顾衠出来后好歹能安分个四五天,可到后来她年纪渐长,顾衡发觉力不从心后便有些不大对她上心了。顾衠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自己初满十八及冠的时候,她的三姐只送了一句话过来:“成人之后,我便不会再对你加以约束,你要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再管你。”

后来顾衡果真说到做到,她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冰山不化,唯有面对秦岫的时候才肯消融几分,别人大都休想。看管她也不过是碍于家主的嘱托,加上顾衠刚临丧父之痛,于心不忍。她的认知里并没有“相依为命”这个词,而今看着顾衠长大成人,顾衡就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一个担子,可这担子似乎卸地并不怎么彻底,总是隔三差五地来招惹她。

顾衡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礼部的侍郎,虽不曾被明言直封为顾家的少主,可地位也已经与少主没什么差别了,缺的不过是个昭告众人的名分。同为大家族所出的庶女,两个人又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妹,关系尚算亲近的时候,顾衡曾问过她将来想做什么,顾衠认真地凝神想了想,十分没追求地给出了回答:“卖艺吧。”

顾衡:“……”

顾衠把手一摊,对顾衡眼里赤/裸/裸写着的“没出息”三个大字表示十分无奈:“有三姐珠玉在前,我怎么做都显得平庸,况且我这人又懒,只能找些清闲的活儿干,不饿着自个儿就行了,难道还指望我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么?”

权贵子弟与寒门自是不同,这差距是生来就有的,若要说有什么优势,便是后路的范围更广阔些——她们进入仕途时更容易,只要能在本家一众姐妹里展露头脚,就能在朝中挣得一席之地。顾家旁支子弟虽然不少,去掉几个从医的经商的,细数下来也没几个了,上面虽说还有两个嫡姐,可也是打小被宠坏了,十足的纨绔作风。当然,若顾衠没这个心,干什么自然也是和别人无关的,不会有人逼她靠这个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顾衡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你的日子是给我过的?”

顾衠把一侧的眉高高挑起,故意问道:“那三姐想让我去做什么?”

顾衡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是世族家的子弟,当官才是正途。况你也并非无才之人,别那么随便就把自己埋没了,二十岁后,若你还是这个念头,你想去便去。若是打消了,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入朝进仕,怎么样?”

顾衠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吃亏,于是点头道:“好。”

而今她站在这里,回头撑着笑脸问顾衡:“三姐这是要做什么?罚我吗?”

顾衡的脸色晦暗不明,看着顾衠的目光很像是来报仇雪恨的,她回想起顾衠的种种所作所为,还有那个荒诞不经的理由,怒气在隐忍后的爆发往往比当场发作威力更为巨大,然而她到底不是歇斯底里的性子,周游一圈后又强行压回了心里,只深吸一口气,走之前撂下一句:“思过,想想自己哪里错了。”

缓缓闭合的门缝将顾衠的身影挤压入黑暗里,决绝地不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好在顾衠已经习惯——最顽劣的时候,她讨厌私塾里那位满口大道的老先生,出言不逊地顶撞了几次,后来顾衡接她回家,老先生又当着顾衡的面告了一状。虽然顾衡当时没有说什么,却很明显地能看出满脸的不悦,一路上都冷冷地。顾衠当时气急,见她神色不善,更是对老先生深恶痛绝,冲动之下说了几句不大恭敬的话,最后咬着牙扬言:“定要让她好看!”

顾衡闻言,脚步当时一顿,语气硬地像块石头:“你让谁好看?”

顾衠:“那个老顽固……”

“身为学生,本就是你有错在先,你想让谁好看?”顾衡的语气分明不是十分疾言厉色,每个字却都如同裹着冰渣子,砸在顾衠心里,“她是打你了?辱骂你了?还是针对你了?难道不是你无缘无故心生厌恶,才多次于堂上对师长不敬?”

顾衠噎住,哑口无言。

顾衡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若是真不喜欢,大不了不听就是,回家我教你。顾衠,你记住,师无德尚可向其寻讨公道,学子无德则是害己最深。从前我觉得你聪颖,盼着你可以学业有成,而今我只希望你可以收敛偏激,与人相安无事,能做到吗?”

顾衠立刻低下了头,沉默良久,才搓着衣角说:“能。”

她好似真的在顾衡一席话里得知了自己的错误,觉得羞愧难当,一个字声音虽小,却很坚定,导致这态度把顾衡都糊弄过去了。

可顾衠哪里是轻而易举就熄火罢休的人,私塾后方有片人栽人养的杏园,正值熟落的季节,她便想出一个阴损的整人法子来。进去偷了杏子,装进麻袋,一股脑全塞进了先生的房里,还欲盖弥彰地藏到了床底下。做完这些,拍手就走。

果园的主人寻着蛛丝马迹找上门,来了一场“人赃并获”,老先生读圣人书长大,为人清高迂直,没有七拐八绕的肠子,面对这飞来横祸,是诬陷亦不亚于侮辱,百口莫辩之下,急地当场中风,晕了过去。

顾衠正躲在暗处看着自己的“杰作”,当时发觉出不对劲来,觉得自己可能是玩过了头,急急忙忙去叫了大夫,回来的时候便看见顾衡也在。

她是来带她回家的。

顾衠心里咯噔一下,她看着顾衡的背影,步子怎么都迈不出去了。而后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缓缓回过了头,目光和她的撞了上去。

她什么话都没说,却敏锐地从顾衠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安。

这次她没有将人带回房间,而是去了后院人最少的地方,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你做的?”

顾衠一吓,好半晌没吭声,一开始她还在心里琢磨着狡辩的理由,然而老先生最后倒下去的样子,还有顾衡的目光交织闪过,几乎快要让她无所遁形,顾衠咬了咬牙,挤出一个字:“是……”

话音刚落,顾衡已然抬手,眼看那一巴掌就要落下去,顾衠难掩瑟缩,下意识闭上了眼,等了片刻,疼痛却久久未至。

她睁开眼,刚刚那一刻的恐惧让她在闭眼的瞬间,眼睛就湿了,此时带着泪光,透过雾蒙蒙的水汽去看顾衡:“三姐……”

“别叫我!”顾衡浑身发抖,“我问你,你只知道自己不喜欢她,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就因为做了你的老师,没有讨得你的喜欢,便要落得一身无妄之灾?!”

“你的报复,为了一时之快险些毁掉一个人!”顾衡这次是真动了怒,拽着她将她丢入柴房,“好好反省反省!如果还不知悔改,我便去请示母亲,家法伺候!”

“……三姐!”顾衠头一遭被她这么程度严重地怒斥惩罚,心中怕极,不停地拍着门板大哭,“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不该为了一时之快诬陷她……我去给老师道歉,我给她磕头道歉!你……”

……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次日顾衡过来,只说了四个字:“说到做到。”而后便带她去了那位老先生的家中。

顾衠跪在那位老人的床前,看着她形容枯槁的手,竟是连床都下不来了,鼻子一酸,狠狠磕了一个头,“老师,学生错了。”

她的三姐站在她的旁边,一同把腰身弯了下来:“对不住先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教导无方。先生日后的医药由顾家全部负责承担,顾衠顽劣,我也罚过她了,出了这样的结果,不敢恳请您的原谅,但求先生保重身体。”

她又带顾衠去找了果园的主人,道了歉再如数赔偿,善后的工作做地滴水不漏,却更让顾衠打心眼里觉得羞愧难当。

离开的时候,顾衡十分平静地说:“以后你的功课由我接手,我亲自教导,可以吗?”

顾衠的眼睛红痕未褪,微微抽噎着点点头,她抬头看了顾衡一眼,那一刻突然胆子就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试图拉她的手。

顾衡叹了口气,没有拒绝。

她向来是个不怎么近人情的性子,偶尔却也十分刀子嘴豆腐心。从前顾衠被关在这里的时候,顾衡担心她年纪小吃不消,总会悄无声息地在墙外陪她一夜,也不出声,也不睡觉,集中精力和听力注意她这边的动静,若不是有一次,府里一个途径的下人不留神说漏了嘴,连顾衠都还被蒙在鼓里。

她轻车熟路地摸着黑行至墙边,手掌虚虚地放到了墙面上,轻声唤道:“三姐?”

其实她不确定顾衡究竟在不在……可无论她在还是不在,有没有听见,都不可能做出任何的回应。

顾衠慢慢地弯起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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